半碗饭
苏沧桑
30多年前,老屋二楼昏暗的床幔后,奶奶坐在被窝里,不声不响,雪白的脸若隐若现。
当我路过奶奶的床,冬天阴冷的风,从老屋的木窗缝里钻进来,让我觉得肚子更疼了。
中午放学很久了,不知为什么,父母还没回来,房门紧锁着。我们平时住在小镇边的新房子里,每天中午一家人汇集到小镇十字街的老屋里,吃父亲从食堂买回来的中饭,然后又各奔东西各自忙碌。只有奶奶还在老屋里一个人吃住,她的卧室紧挨着我们的房间。奶奶有七八个子女和一大堆孙子孙女。父母从外地调回老家不久,我们姐弟三个和奶奶并不太亲。我们都知道,奶奶有她最疼爱的心尖尖,但绝对不是我们姐弟几个。
我肚子疼得厉害,我在她床后面的房门前一会儿起身,一会儿蹲下,不知怎么办。
“桑,过来坐被头。”
突然传来奶奶清脆的声音,就像她整齐洁白的牙齿常常咬得炒蚕豆嘎崩嘎崩响。
我像受到某种蛊惑,脚步不由自主挪到她床前。然后,钻进了被窝这一头,和她面对面。
一股暖流,从脚趾传上来,像一剂良药,瞬间化解了腹痛。
她坐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小碗米饭,上面似乎有些虾皮。老家的冬天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最大的享受就是“坐被头”了,聊天,绣花,发呆,吃饭,嗑瓜子蚕豆。看上去她已经吃了一半,一碗米饭剩下整整齐齐的半边,可见她吃的时候,是格外小心的,像是特意划的界限,本来就打算剩下这一半。而她矮小健硕的身材,不可能吃不下这一小碗饭。
“吃。”她把米饭递给我。
我乖乖地接过了碗筷,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受了神的旨意,一筷子一筷子将饭挑进嘴里,根本食不知味。
这个冬日的中午,她于我依然陌生,但我虚弱的身体、敬畏的心,不知是臣服于一股暖流,还是受宠若惊于一份突如其来的关爱?说不清为什么,总之,我坐在她对面的被窝里,一口一口吃完了她吃剩的半碗米饭。
我们再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母亲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问:“平时,你从来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怎么肯吃奶奶的剩饭?”
在母亲的眼神里,我看出心疼和不解,还有对奶奶的一丝不满——为什么她不下楼盛一碗热饭给亲孙女吃呢?
可是,我并未在意,那半碗剩饭是不是热的,是不是干净,不在意究竟是奶奶吃不下了,还是特意留给我的。直到如今,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也许,那半碗米饭,已然在我心头长成了一小块名叫“感恩”的肉。
最微薄的爱,也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