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朴为家
王澍
先从我的愤青时代说起。
那是80年代末,整个社会都充斥着一股很强的批判味儿。我在东南大学上到大二,已公开向老师们宣布:没有人可以教我了。
当年我们那一代人当中,或许我想问题会更深入一些,更具探索性。很多人在批判,我则总在问一个问题:批判完了我们做什么?这种对于“建设性”的觉醒,源于我在大学一年级时遇到的校长和恩师钱钟韩。
钱钟韩校长是钱钟书先生的堂弟,是一位大家都非常尊重的学者。他教我们如何向教师挑战:“你们不要迷信你们的老师;你们的老师可能前一天根本没有备课,你要认真准备的话,你用三个问题,一定会问到他在台上下不来的”——他认为只有进入这种状态的学生才是他认为的好的学生。
刚入学就有人来指点你,这是很幸运的事!所以我到后来胆量很大。硕士毕业时,我的论文答辩全票通过,学位委员会最后却没有给我学位。“这个学生太狂了!”之前已经有人给我传话,告诉我若不改论文就没有可能获得学位。我一个字也没改。
十年后的1997 年,我参加东南大学80 周年校庆,当年系里的一位青年老师说我变化太大了,“一点儿也不酷啦。”
十年,正是妻子对我的改变,让我变得温润平和了。她对我的影响深远而又无形,其实到今天为止,我当年的那种劲儿还埋藏在很深的地方,但是它的外面多了很湿润、温暖的东西。
2007年,妻子站在我新完成的建筑(中国美院象山校区)面前,对我说:“别人不喜欢很难的,因为它有很温暖的东西让你感觉到你会爱上它。”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个变化真的很大。那已是又一个十年过去。
这种蜕变你很难自己知道。蜕变之后你还能回到你一开始的那个原点的地方。这个原点,它是一种普通的生活,但又不是平庸的生活。
我一向认为我首先是个文人,碰巧会做建筑,学了做建筑这一行,从这样的一个角度出发,我看问题的视野就不太一样。
我晒太阳,看远山,好像想点什么,好像没想什么。我能这样度过整整一天。你能看到,春天,草变成很嫩的绿色,心里一痒。当我用一种缓慢的、松弛的、无所事事的状态来看它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无所事事是很难学的一门学问。但我逐渐学会了。无所事事时,突然间脑子里有东西闪过,站起来,一提手,把该画的东西画出来,再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憋着想,这样还是那样。我结婚后的第一个七年时间,我都是这样度过。
这种感受是来自心性的。关键这个心性自然了,滋养了,你就朦朦胧胧发现,你想做的建筑,要传达那种文化里最好的状态和精神,你用一种很急的心态是做不出来的,用简单的摹仿也没有意义。首先一个人的心性变化,看待人、自然,你真正的眼光发生了很敏感和很细腻的变化;你看进去了,又看出来了。你看下雨,看很长时间,雨怎么下,从屋脊顺着哪条线流下来,滴到哪里去,它最后向哪个方向走。你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你就会想,有没可能做一个这样的建筑,让大家清楚看到,雨是从那儿下来的,落到那儿之后流到了那儿,从那儿又流到了什么地方,每个转折、变化都会让人心动。
经过这七年,我发现了内心里最适合自己的东西是哪一种。我想讨论一个和生活最有关系的建筑:中国园林。白居易有三间平房,前面一小畦菜地,再用竹篱简单围一下,这中间就发生了变化。它一定是有什么在里面。所以从那儿开始,可能从那儿开始,我任何一个建筑都是园林。不管表面上像园林的还是外表八竿子打不着的,都是,它已经用各种形态进入到我的建筑了。
在这些年里,我跟很多工匠建立了很好的友谊。我开始对材料、施工、做法,变得非常熟悉。我亲眼看到每一颗钉子是怎么敲进去的,每一块木头是怎么制作成型的……彻底搞清楚这件事的全过程。我做后面的每一个建筑,可说是在对这件事极为了解和熟悉的基础上施行的。
基本上,我在追求一种朴素的、简单的、纯真的、不断在追问自己来源和根源的这样一种生活和艺术。
(原载《生活》杂志,本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