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河
陆建德
打开现在的杭州地图,会在钱塘江和西湖之间大致居中的地方看到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北起艮山门,南至清泰街,然后几经曲折,与钱塘江相连。地图上标的名字是贴沙河,据说是唐代为分流钱塘江潮水开凿的,多沙,故名。但是我认识的杭州人,都叫它,那是护城河的简称。就像儿时一起游玩的伙伴,何必用大名。杭州的西湖、钱塘江和现已不存的浣纱河,都有诗人墨客吟咏过,而这条城河,很少见于诗文。清代文学家厉鹗(1692-1752)在《东城杂记》里介绍杭州“庆春水门”旁的“土桥”时提到过“外沙河”,也就是贴沙河了。江南多水路,但是城河不通舟楫,不见船帆就没有什么诗情画意。这是一条既无气势、又无风姿的人工河流,不大不小,毫无特色,平常得就像隔壁邻居一样。
城河的北端是杭州电厂,往南过了金衙庄,就渐渐收束,对我们那批沿河探路的少年来说,只见它在铁路局的领地拐了一个弯,如何曲折向前,就不知道了。河面宽的地方有六七十米,庆春门桥下最窄,大概十米光景,因此庆春门南北的河边农田最多。建德村在庆春门南,村里的小朋友经常在村旁的河边聚集,那河段好像是我们的地盘。打水漂、投石子,沿着河岸观察水里的生物,摸鱼捉虾,这些是例行公事。浅水处多瓦砾碎石,赤脚行走还能磨练意志。城河几公里长,庆春门桥下有栅栏,无法游泳穿越而过。我们想沿河而上,总是往北。有时游到北边的尽头,打个来回,一边游,一边数着河边马路对面的单位:艮山中学、东园新村、杭州护士学校、红十字会医院、杭州机床厂、震旦丝织厂、建德村。
读小学的时候,城河河水还比较清澈。河里鱼多,钓鱼的人也多,钓上来的大都是白条儿,也有鲫鱼。庆春街路南的菜场还有水产,有的淡水鱼是城河里捕捞的。捕鱼的日子也是我们的节日。渔业工人穿着橡皮衣裤在水浅处作业,也有人在小划子上配合,用木浆敲击船沿。收网的时候大家最兴奋,那场景煞是壮观。网眼大,主要捕的是白鲢和花鲢(即包头鱼),大的总有二十多斤。为什么这些大鱼钓不到呢?这是我现在也想不明白的。
最早期的记忆里见不到城河。家住建德村的最东边,院子外面就是残破的城墙。城砖早见不到一块了,剩下的就是一长溜土坡,高约十几米,脑海里模模糊糊还有母亲在山坡上收获的冬瓜南瓜。到城墙上去,是儿时的壮举。其实独自还上不去,必须小哥临安带着攀爬。上了城墙,就可以看到城河以及河对面的景象,兴奋得像发现了新世界。城河以东是晚清浙江铁路公司修建的沪杭线铁路。看铁路,可以上城墙,也可以走到庆春门的铁路道口。大约在大跃进的时候,城墙的土坡被夷平了,市政府在原墙址上建成了环城东路,是当时杭州最宽的马路。路面比城河高出两三米,人行道很宽,紧挨着路沿种了薄荷,后来改成栀子花。路灯给沿路居民带来很多乐趣,户外活动的时间突然延长,岂能不乐?六十年代中期换了一种新型灯,照明效果好,居然还有人在路灯下读书,夜晚河面上的月色,也有新的光影相随。
环城东路(当时叫环城马路)建成后,火车的声音更响了。靠近城站,进城列车还得高吼几声,几乎地动山摇。在儿时的记忆中,城河总是与铁路联系在一起的。我能从窗户、地板的震动程度来判断轰鸣而过的是货车还是客车。
第一次到上海走亲戚,是在上小学前不久,大概是在1960年上半年。就要跟母亲到城站坐火车,足足激动了好几天。坐上火车,母亲就让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出站不一会儿,我看到城河,禁不住叫起来“城河,城河”,好像见到老朋友一般。“你看,还有什么?”母亲指着河对岸说。我完全想不到,姐姐庆春正站在城河边上拼命对着火车挥手,手里还有一块白手帕。那情景在记忆里定格了:姐姐周围没有一个人,身边是一丛翠竹,风影移动,姗姗可爱。回想起来,印象中的城河两岸只有菜畦和灌木,那些竹子是奇妙的心理添加的吗?
从上海回家,得知姐姐没有看到火车上的我,有点沮丧。姐姐倒是不指望看到母亲和我,她站在那里,只是希望我们看到她。被看到,让观者高兴,那也是问候。后来到上海读书,妈妈也要确知火车发车的时间,便于她到楼上临街的东窗招手。其实环城东路边上的树越长越高,差不多遮住了窗户。即便如此,知道此时此刻家人在送行,依然感激。
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到城河学游泳。穿上游泳裤,跑过马路,跳入水中,一共只要几分钟。夏天的城河热闹的像个游泳池。很多泳者住在菜市桥一带,甚至更远。也有人带了毛巾和肥皂,去河里洗澡。在六七十年代,家家户户都想方设法节省用水。对城市贫民而言,洗澡也是有点奢侈的。
每年夏天都有不幸事件发生,大家游泳的热情却不曾丝毫减退。大哥、二哥回杭州探亲的时候,总是鼓励我到城河里游泳,还不忘记夸耀自己小时候如何大胆。有一次他们七八个男孩结伴去钱塘江,在浅水处嬉戏,有人不小心滑入抗战时留下的弹坑,经过戏剧性的搏斗,总算脱险了。危险,那是生活的一部分。“最大的成就和乐趣,就是危险地生活。”这是尼采的名言。
第一次游到对面,急着上岸。一是想从对岸回观城里,二是也对岸边的农田作物有兴趣。好像吃过一条黄瓜,又惊又喜。类似的错误,没有再犯。不过有时候还学习孙悟空,在如来佛手掌上留个纪念,应该不算罪过。到了对岸,还想亲近铁路,当吼叫着的车头呼啸而来,感受它巨大的力量,站立稍稍不稳,也很激动,像是勇气的见证。
大概是在1970年,浙大为了安全,给建德村造了围墙,对着环城东路开了一座铁门,但是极少打开,从此我们只能从刀茅巷的西门进出,到城河不大方便了,尽管如此,仍然习惯性地常到河边报到。进入少年时代,不免有点多愁善感,常常兜一个圈子来到城河边散步,作沉思状,甚至默诵“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城河变成了想象中的场景,内容有待填写。这实在是难为情啊。
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就没有再到河边走过。每次到杭州都是匆匆忙忙,而且主要是飞机来往。去年坐高铁从杭州到上海,出城站,又见城河。想定睛看个真切,只见粼粼河水反射着阳光,有点晃眼。稍一犹豫,河面就过去了。印象中背景延绵都是高楼,城河变小变窄了。也许它是一条被做足了文章的景观河。想来河岸必定修筑了步行道,可能还有小巧的河滨花园。往日城里城外的分界线,现在是市中心的水景了。祝福有幸住在今日河边的人,同时也相信,自己曾与昔日的城河做伴,也是幸运的。年少时的朋友,也应该去问候一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