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的“木偶人生”
本报记者 陈醉 报道组 陈光曙 丁华
八十多厘米高的孙悟空玩偶灵巧地翻了个跟头,腾云驾雾地从后台飞出来,站定后眼睛一瞪,炯炯有神,手里的金箍棒竟舞得虎虎生风……
在宁波象山县高塘岛乡老一辈人的记忆里,这一幕经典“木偶剧”依旧栩栩如生。
不过,有心人会发现,它——“高塘木偶戏”好久不见了!
“木偶戏”,也叫傀儡戏,起源于汉代,唐宋时已很发达。它由演员操纵着木偶来表演故事,又分为布袋、提线、杖头、铁线四类,其中提线木偶表演难度最大。“高塘木偶戏”就以提线木偶和布袋戏为主。
“我已经三十年没拿木偶了,手指都硬了,技巧也生疏了,弟子更是一个也没有!”“高塘木偶戏”第七代传人李贵富有些黯然神伤。上世纪三十年代,他的父亲举家从台州迁入象山高塘乡,把这祖传的技艺带到了偏远的海岛上。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李家成立了浙东地区唯一的正规木偶剧团,足迹踏遍象山各镇乡及宁波、台州、舟山等地,红极一时。
风华落幕,而今的“高塘木偶戏”又在哪里?
祖辈:
一本戏换一斗米
从李贵富记事起,就知道家里人祖辈谋生计的工具是一箱一箱的木偶,大的有八十多厘米高,小的只有三四十厘米长。
当时祖辈生活在台州温岭地区,几乎每一代都是很小就开始学习木偶戏。学习木偶戏不但要学会十个手指的灵活配合,也要学唱腔。李家的孩子都是在聆听父辈的唱腔中长大的,这种耳濡目染式的传授正是中国许多非遗技艺曾经共有的成长模式。
“也就是说,弟子都是自家孩子,这也注定了当时戏班子的规模不可能发展得很大,更像是一个家族秘不外传的生意经。”李贵富这样理解祖辈的“家业”。
解放前,许多木偶戏戏班里,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传男不传女。据说是戏班子常年在外颠沛流离,没有固定的住所,女人跟着戏班四处演出不安全,只能在家带孩子。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过祖辈们旧时的表演,但根据老人们的描述,李贵富还是能复原个大概:
天还没亮,几个年轻人就背着箱子出门,到了一个村庄,用箱子搭起了一个半人高的简易台子,三面围上布片,人站在后面开始操作木偶。一旁,鼓手鸣锣,一场表演就此揭开幕布。村庄里的人听到鼓声,就像是一个赶集的信号,立刻从四面八方向“舞台”聚拢,有的搬来小板凳,有的席地而坐,一场落幕,掌声、叫好声连连……
就这样,祖辈们一年的大半时间在各地的演出中度过。而每年的播种和收获季节,外出的人们都会准时从外地赶回家中帮忙,之后又开始四处演出。
“在我的理解里,当时的木偶戏于艺人来说,更像是一种谋生的技能。”李贵富总听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提起。当年每场演出是一本戏,一本戏分上午、下午、晚上3节,一本戏的工钱是一斗米,相当于现在的15斤米,几个演员平均分。
演员们会将每次演出挣的米积攒起来,等到回家的时候一并带回。在那个年代已经算得上是不错的待遇了。
父辈:一只木偶走四方
上世纪30年代,一个祖籍温岭的年轻人迁入了象山高塘岛居住,没多久这个年轻人便展露了他的绝活——一手娴熟的提线木偶戏。
他,便是李贵富的父亲李相明。
“传到父亲这一代,家庭传承而没有交流互补的缺陷也开始显现出来了,技艺几乎停滞不前了。于是,研习技法、推陈出新,便成了父辈最沉重的担子。”李贵富至今还为家族曾做出的大胆决定而折服。
1931年,李家的长辈们商量了许久,最终痛下决心,卖掉十亩良田,为父亲李相明请一位名师,在当时,十亩良田能养活好几户普通家庭了。
“听父亲说,那是一位温州来的木偶戏师傅,木偶戏在温州平阳有八百多年的历史,无论技法和唱腔都无可挑剔,我现在表演的木偶剧唱腔就是温派的和乱剧,操作木偶的指法也融入了不少温派技艺。”李贵富把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手艺和今天的温派木偶戏进行了比较,深深感受到了互融对民间艺术的推动力。
几年后,父亲李相明学成出山,1942年办起了高塘岛乡提线木偶剧团,这是当时浙东地区唯一一支正规的木偶剧团。
“随之而来的是木偶剧的极度繁荣。”龚德明回忆道。他是李相明的大徒弟,在他的记忆里,那时剧团几乎跑遍了全省。演出一般从晚上7点开演,一场剧要耗时3小时左右。在农村演出时,不到夜里12点观众还不让他们停。其中,最受欢迎的要算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和《三借芭蕉扇》等剧目,剧团每到一处,观众如潮。
龚德明说,那时一场完整的提线木偶戏规模很大,至少要十几个人登场。四五个人在“前场”操纵木偶,五六人在“后场”演奏乐器,另有两人会在底部舞动山、海等布景。早期的提线木偶,高有1.2米,表演时,负责“前场”的人需要站在高4.5米、长10米的舞台架上操纵,依靠娴熟的十指和身体动作,让木偶在舞台上翻滚、跳跃。
“一只木偶有13根主线,个别角色有超过20根线,由操纵者调配。像‘孙悟空’,就有20多根线。除了头部、手肘、手掌、膝盖等处,‘孙悟空’还要在眼皮、下巴穿线,因为眼皮一定要动,才显机灵。”一说起演木偶剧,龚德明神采奕奕。剧团最鼎盛时,有近二十个成员。
“这算是我们家族技艺从‘游击战’到‘规模化’的尝试,也正是这样的创新,把这门家传绝技推向了顶峰。”李贵富知道,这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事儿。
我辈:一个“老木偶”的孤独
十几公分长的脑袋,脸上的漆料掉了大半,底子已陈旧不堪。
这个中年男子模样的“老木偶”静静地躺在漆黑的箱子里,他常常想起自己当年的风华正茂。
他还记得,31年前的一个晚上,他们木偶剧团又接到了一场盛大的演出,最后一场戏是《大闹天宫》。那是舟山的一个大礼堂,底下黑压压一片,坐满了人。他装扮一新,他在舞台上一举手,一投足,皆引来喝彩。当时的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场演出。
演出回来后没多久,他的“老主人”、李贵富的父亲李相明便去世了,剧团因为效益不佳走向没落,最终解散。从那天起,他就躲在了箱子里,一锁就是三十年。
老木偶有些孤独,却依旧庆幸,他还活着。
20多年前的一场漫天大火,让他仍心有余悸,而那个“纵火犯”竟然是最珍视他的主人——李富贵。
剧团解散后,李贵富把装有木偶道具的六个大箱子小心存放在家里,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再派上用场的。但是七八年过去了,箱子始终没有机会再打开。心灰意冷之下,一把火烧了道具,只留下两个木偶头像,“老木偶”就是其间的“生还者”。
此后,李贵富转行组建了象南越剧团,但复兴祖业的心愿一直挂在心头。近几年,他向文化部门提交了抢救高塘提线木偶的申请报告,“高塘提线木偶”成功列入宁波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开始了抢救保护。
“老木偶”又穿上了新衣服,显得很精神。这两天,他都在主人手上揣摩、习练。
李贵富说:“提线木偶是所有木偶戏中难度最大的,可惜父亲去世了,我也只能凭着儿时记忆自己琢磨。”但目前经费和人员都是问题,光表演所需的长10米、宽8米、高4.5米的大舞台的修复,就需要一大笔资金。而且原剧表演的演唱、对白,加上乐队起码要配备近20名演职员,如今根本凑不齐。
“只能从简单的开始。”李贵富做了十几个木偶,排练基本剧目《西游记》、《封神榜》等,表演时限也缩短在半个小时内,五六个演员就能搞定。“有点像祖辈背着家当卖艺的感觉,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木偶重新走向辉煌的另一个轮回年。”
木偶剧复活了,李贵富并不满足。
“祖辈曾把木偶剧搞得如此红火,我们为何办不到?”每次拿起那个陈旧的“老木偶”,李贵富都会这样问自己。然后一遍一遍咀嚼前人的得与失,慢慢地,他的思路开始清晰:把木偶剧推向崇尚复古潮流的都市市场,而他也在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