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

　　12月19日上午，无数的人们迎着冬日的寒风，一大早就陆续从北京的四面八方赶到八宝山公墓，怀着沉痛的心情来向柯岩同志告别。柯岩同志走了，她平静地走了。她累了，她太累了，直到今年5月她住院前还为她和胡笳同志主编的那部130多万字的《与史同在》散文选操劳。幸好那本书她看到了，华夏出版社赶在她生前出版了。这部散文选与她们此前主编的《与史同在》诗歌选，是她最后岁月里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精心编辑而成。该书是为了纪念中国共产党建党90周年而编的。煌煌100多万字的上下两册，收录了当代海内外知名作家近280篇在各个历史时期有影响的散文，生动地记录了共和国每一阶段历史的变迁，以及作家们在与时代同行的历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字里行间表达了作家们对当今世界的深切关注和思考，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积极的现实意义。全书配有大量各个历史时期弥足珍贵的照片，图文并茂，丰富多彩。可想而知，编辑这样一本大书是何等费力、费时啊！要搜集，要整理，要编排，要同有关作者和部门联系，还要同出版社打交道。近几年，柯岩就为这两本书——《与史同在》的诗歌选和散文选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她的身体又时常有病，时好时坏，最终还是努力完成了，然而她却病倒了。此书一经出版便受到读者的欢迎和文学界的关注。评论家梁鸿鹰、范咏戈和作家王宗仁先后发表了精辟的评论。

　　她的病倒，是她超负荷拼命工作的结果。其实，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她戴上了“冠心病”帽子那时起，她就不断地生病，不断地与病魔作斗争。她以坚强的意志，顽强的毅力，一次次闯过“病危”的关口，乐观地生活下来。

　　而这一次，2011年12月11日，她终于因病医治无效而不幸逝世。她的去世，是我国文学界的一大损失！在她离别人间最后的时刻，中国作协负责人铁凝和李冰同志同贺敬之同志一起含泪为她送行，祝福她一路走好！

　　柯岩1927年7月出生于河南郑州。父亲是个铁路职工，靠个人奋斗，半工半读，后来当上了工程师。但她的家境是贫穷的，父母终年要为衣食奔波。少年时代的柯岩跟随父亲沿着蜿蜒曲折的铁路线，四处漂泊，几乎走遍了小半个中国。她一家深受旧社会的苦难。因此，当1949年5月苏州解放时，她刚刚年届19岁，新社会使她感到莫大的喜悦和温暖。为了加入解放大军的行列，她弃学报名参军。本来是要南下，赶巧这时北京的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来南方招生，当时她在苏州社会教育学院念的是戏剧系，人又聪明伶俐，刻苦好学，便被“青艺”选中。由此南下变成了北上，她高兴地踏进新中国的首都，成为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一名年轻的创作员。

　　柯岩原名冯成保，曾用名冯愷，满族。她的笔名为什么叫柯岩呢？她曾经解释说，中国古代人们把绿绿的小树称之为柯。岩呢，当然是大大的坚硬的石头。我取它作为我的笔名，因为我知道写作是一件很难的事，决心终生根扎大地，努力地攀登，从而使我的作品能像岩石上的小树那样富有生命力。这也正是她一生所奋力追求的目标。这个目标，应该说，她是达到了。她的创作与时代同步，与人民同心，不断创新，不断攀登。

　　1949年10月，在那金风送爽、全民雀跃的大喜日子里，她站在天安门广场成千上万的人群中，目睹新中国第一面五星红旗升起在世界的东方！共和国开国大典那激动人心的场景，永远镌刻在她年轻的心房！

　　在那火红的岁月里，作为一名新文艺的创作员，她积极深入实际，到工厂、到基屋，体验生活，同劳动人民同吃同住，风雨与共，这使她受到深深的感染。无数活生生的事实告诉她：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她坚定了对党和事业的信念。由于新生活的激荡，使她不由得拿起手中的笔；尽管稚嫩，然而她大胆写作并发表了最初的作品——一些短诗和独幕剧。其实上学期间她就已经发表过散文，那自然都是习作。作品的发表，无疑对她是一个鼓舞。适时，全国掀起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这是关系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大事！

　　年轻的柯岩，为之热血沸腾！她一面写作，一面参加了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文化列车上的独幕剧——《中朝人民心连心》的演出。

　　此后，她又陆续写出并发表了许多优秀儿童文学诗篇和剧本，受到少年儿童们的欢迎和喜爱。至今，她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相继发表、出版的优秀诗作，如《大红花》、《小迷糊阿姨》、《我对雷锋叔叔说》、《讲给少先队员听》等及在北京、上海儿童剧坛轰动一时的剧本《相亲记》、《双双和姥姥》、《走出地球去》和《水晶洞》（与罗英合作）等，作为读者、观众，我们都是记忆犹新，留有深刻的印象。

　　柯岩，作为著名诗人、作家，她在诗歌、儿童文学、报告文学创作上，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我特别回想起改革开放以来她在从事报告文学写作中一些难忘的往事。

　　柯岩从事报告文学创作，应该始于1978年春天。那是全国科学大会期间，她和徐迟、秦牧、魏钢焰、黄宗英一起作为《人民文学》的特约记者，出席了大会。那时，她的在粉碎“四人帮”后所发表的动人心弦的诗篇《周总理，你在哪里?》《在周总理办公室前》《请允许………》已经在人民群众中广为流传，影响深远，鼓舞着激励着千百万读者。正因此，我们《人民文学》在组织这个记者小组时，很自然地想到了她，盛情邀约她。当时，编辑部的同志们想，她的诗写得那么好，那么有激情！这样的诗人如来写报告文学一定也会写得出众。我同她商量的结果，她愉快地应允了。但她谦虚地说她愿意作为一次学习——向科学家学习；学习写作报告文学。

　　会议期间，我们住在西苑饭店。这儿距离她的家并不远，但她带来了行装，和大伙住在一起，为的是一心一意参加会议，便于接触和访问代表。那次大会，那段火热的生活，至今想起来令人难以忘怀！那济济英才满华堂，共商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动人情景；那无数科学家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如同春风夏雨扑面而来，俯拾皆是。写什么人好呢?

　　在出席大会的科学家中，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英姿勃发的中年人，抑或朝气蓬勃的青年一代，每个人几乎都有一部攻关的艰苦经历、攀登科学高峰的动人事迹。记者小组的同志一边旁听会议的讨论发言，一边翻阅大会印发的材料，寻觅着各自感兴趣的对象。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其他人大体都找到了满意的“对象”，已经开始了采访。唯独我们的诗人柯岩还没有物色到理想的“对象”。她有点着急。突然有一天，新华社一位同志给她送来了几封奇怪的信。那是两位天各一方的青年科学家关于探讨高能物理、天体物理、超导物理基础理论研究的通信。据说，他们的这种通信，已经持续了整整十年！而十年里大约有两千多封之多呢！仔细看来，那信笺上，几乎尽是些密密麻麻的方程式和形式各异的数学符号。这，无形中引起了诗人的极大兴趣。她立即追踪到两位写信人——两个腼腆的年轻科学家。初次交谈，她为他们追求理想、刻苦钻研科学的奋发精神所深深感动。她决定写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深入采访、酝酿和构思，而后她把自己关在了家里，大约鏖战整整—个星期，终于完成了她的报告文学新作——《奇异的书简》。

　　我和王南宁有幸成为她的第一读者和责编，并争取到《人民文学》当期发表。

　　《奇异的书简》发表后，很快引起社会上和文学界的好评，这使诗人受到鼓舞，增强了写作报告文学的信心。她意识到作为“文学轻骑兵”的报告文学有着其它文学样式难以替代的作用。她由此对报告文学发生了浓厚兴趣。因为，作为一个诗人，她可以掌握、运用多一种文学样式发挥她的才智。

　　从此，她活跃在报告文学战线。她更是精神抖擞，马不停蹄地奔波在许多战线，投身于火热的生活，采访写作报告文学。继《奇异的书简》后，她又陆续写作并发表了《船长》、《东方明珠》、《她爱祖国的明天》、《美的追求者》、《特邀代表》、《从一个孩子看中国》、《癌症≠死亡》、《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及长篇小说《他乡明月》、《CA俱乐部》和电视系列剧《红蜻蜓》等名篇佳作。她的作品连续荣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及其他全国性大奖。

　　柯岩的报告文学常常能激起读者很大的反响。我想这许是由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一是富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显然，柯岩的报告文学，从思想到艺术都别具特色。就我印象所及，截止目前，她已经发表的为数不少的报告文学中，其所写题材，多数是为人们所关注的重大社会问题。这是最能够拨动时代之弦的音响，引起读者的共鸣，当然也是最富有现实意义和鼓舞作用的。她的作品在思想上、艺术上总是具有引人的魅力；饱含着深厚的爱国主义思想，洋溢着浓烈的革命激情，富有浓郁的诗情画意、深邃的哲理，给人们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振奋心灵的艺术力量。读者从中又可受到美感的教育。

　　她的作品如同她的人品，一样的真诚，一样的坦荡，一样的阳光！她把毕生的精力和心血无私地奉献给党和人民的文学事业。

　　我们深知柯岩的创作态度是严肃而严谨的。她每写一篇作品，总是深入到生活的底层，认真采访，认真调查研究，反复核对事实，她坚守“真实性是报告文学的生命”这一信条。这就是为什么她的作品一经发表总是引起热烈反响。比如她写《船长》时，由于船长贝汉廷是一位远洋航轮的船长，他的船时而漂流在大西洋，时而游曳在太平洋，采访时间很难约定。但柯岩说：没关系，咱们就等下去，总会见着的，总要见人家面的。果然两个月后有消息传来，贝汉廷的《汉川号》9月初将在天津新港停泊几天。柯岩便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赶到天津新港，采访了贝汉廷。并且夜以继日地又访问了“汉川号”有关人员：政委、大副、二副及一些普通船员。她采访，并不是摆出一副“架势”，从对方“掏”材料，而是首先同自己的采访对象交心，交朋友，向对方学习的态度。这就使得她的报告文学真实生动，亲切感人。

　　粉碎“四人帮”后的1978年春天和夏天，党中央连续召开了“全国科学大会”和“全国财贸战线先进工作者大会”。参加完“全国科学大会”之后，我们又邀请柯岩采访财贸大会。

　　当柯岩发现了来自河南穷乡僻壤的一位身不离劳动，心不离群众，把为人民服务当成生活第一需要的农村税务员（后来被提拔为县财政局副局长）吴丙治时，她感到多么兴奋、激动啊！她被吴丙治的献身精神深深感动。本来大会的代表中，许多是具有全国影响的人物，其模范事迹也相当突出。而一个普通税务员的事儿能闪出多少光彩？如何写得好！？——大家这么疑虑。但是柯岩并不这么看，她决意写他。

　　因为，吴丙治，正是我们时代具有高尚情操、美好心灵的佼佼者！因此她乐意写他。

　　当她听说吴丙治在开会期间做了大量好事，其中包括每天起早贪黑帮助招侍所餐厅抺桌子摆餐具，摘菜切肉、洗碗刷盘子时，为了深入观察和探索人物的心灵世界，她曾几次也起个大早，迎着晨风，蹬上自行车赶到吴丙治所在的招待所，同吴丙治一起义务劳动。劳动中，她细细观察着，琢磨着、思索着……呵！找到了，找到了！十年的内乱后，如今她终于又找到了追赶太阳的人！十年，漫长的十年里！几回梦里魂牵梦绕，她多么希望再看到共和国那如火如荼的岁月里昂首前进的人们。如今，在吴丙治身上，在出席财贸战线先进工作者大会成千上百的代表们身上，她又看到了中华民族那重新焕发出的革命豪情和精神！

　　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也许是件小事。就是当柯岩有次在住院期间。一次输液时，不小心扭伤了右脚。突然她的生活、行动不那么方便了，包括上卫生间。按理，像这种情况，如上卫生间，护士理应照料，可她坚决不干。去时，便用手扶着椅背艰难地挪步前进，汗珠满额头。女儿小风来探视，见此情景，几乎心疼得哭出声来。而她呢，却依然乐哈哈的。并且告诉女儿说，一个人的生活不能给别人增添麻烦，即使在困难情况下，也要养成自强不息的精神。

　　是的，柯岩确是一个具有顽强意志力的人。那次发病是在1987年4月。时有好转，也时有反复，几进几出了。由于她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对群众充满了热爱，她在前后几次的住院期间，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其中大部分是病友。她和这些病友们，总是互相帮助、互相鼓舞。她只要能动弹，就时常去串门，看看其他病友。闲聊中，她无形中了解到许多人的经历，因为她住的是部队医院，又是高级干部病房，许多病友大都有一部可歌可泣的光荣历史。她真想把它们写出来，可是现在她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就积蓄起来吧！终归有一天会喷涌出来。

　　柯岩的日常生活总是安排得满满当当，不是外出采访，便是在家中写作，或者编书，或者研究资料，几乎没有空闲时间，没有休息的机会。多年来她经常正在做一件事时，忽然生病了，被“关”进医院了。而在医院里她仍然在做她要做的事。只是易地工作而已。一般人住院桌子上放的多是大瓶小瓶的常用药，而她的桌子上却摆满了书籍、刊物和资料。有时还偷偷地约人去谈工作。她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病号，护士们常常感到“无奈”，却又对她佩服不已，百般照料，她总是超负荷地拼命工作着。其实，朋友们真是心疼她，为她担忧。而她始终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此刻，我想起有一次她病了住院时，我去看望她。那天，我刚一进门，她示意我坐下先听听音乐。我说什么好曲子？她微微笑了，打开录音机，是作曲家谷建芬的声音：

　　假如明天我就死去

　　朋友，请不要哭泣

　　因为我永远不会和你分离

　　那长长的白杨林带是我们一起栽的

　　那无边的良田是我们一起开的

　　那宽阔的平坦大路是我们一起铺

　　那遥远的雪山是我梦里的歌曲

　　……

　　假如明天我就死去

　　朋友，请不要哭泣

　　因为我永远不会和你分离

　　因为我永远不会和你分离

　　曲子委婉动听，扣人心弦,歌词当然更为动人。可我一听，马上产生了一种联想，心头为之沉重，霎时间发愣了。她说：“这是我新近写的一首歌词，刚刚请谷建芬谱了曲，你觉得好听吗？”我还是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她这才认真告诉我，所以写出这首词，是因为她在1980年秋天随王震同志去新疆访问时获得的感受，现在把它完成了。我这才稍微明白过来。哦，这是一曲多么强烈的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时代强音啊！

　　现在，我想引用她的这首歌词中的诗句：“我永远不会和你分离”作为这篇文章的标题。

　　是的，柯岩同志永远不会和我们分离，因为有她的煌煌数百万字的杰出著作将永远相伴我们，鼓舞我们，激励我们！

　　柯岩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2011年12月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