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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2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桃姐

  许鞍华导演的《桃姐》扬威威尼斯,叶德娴荣获影后。在11月26日举行的第48届台湾电影金马奖典礼上,《桃姐》又成大赢家,获得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和最佳男主角三项大奖。笔者尚未来得及看此片,但光凭内容,就知是一部朴实温馨且是我十分熟悉的现实人生写照。

  桃姐其实就是现今的“住家保姆”。常年来,在我们热烈讨论城市人文和历史时,我们往往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群体——保姆。

  当辛亥革命唤醒了一代中国青年走出家庭,投身社会,特别是越来越多的新女性步入自立自强的职业女性队列之时,另有那么一些女性,默默承担起打理照顾家务乃至孩子的重担,让那些时代的弄潮儿可以无后顾之忧投入轰轰烈烈的大时代中。她们就是保姆,旧称“女佣”,上海人称“娘姨”。从字面看,娘姨比女佣、保姆之类称呼显尊重得多,是与娘(母亲)的姐妹辈相称的。广东人称保姆“妈姐”,也就是这个意思。解放后,上海人改称为“劳动大姐”,但老百姓惯称还是“娘姨”,简便上口嘛!称“保姆”还是改革开放以后。坦白说,保姆可以讲是中国最早的职业女性,她们自食其力,养家糊口。诚然她们做保姆也是为了打一份工,但那些老保姆的职业操守和对工作的忠诚和归属感,相信今天的某些CEO都及不上。

  从前找保姆,为求知根知底,也为生活习惯口味相同,大都回原籍找,同乡同村总带几分亲。或许以前找份工不容易,一般入了东家门,就是几十年的风雨同舟,往往是婆媳、母女两代共事一主。到她们告老还乡,东家(往往已是后代)还会定期寄生活费。而她们的儿子、丈夫不少也会到上海找工作或念书,一般也都是东家介绍或资助的。东家和保姆,似是劳资双方的一对矛盾,但常年在同一屋檐下的生活,人非草木,已不是单一的雇佣关系。双方信任尊重,彼此和谐相处。

  最近通过区档案馆查到1946年我家的户籍,老保姆徐彩贞的大名已在户籍成员中。彩贞阿婆是笔者家的资深老保姆,她是祖母的房间阿姨,后来她媳妇阿大也在我家做。彩贞的儿子在我祖父资助下,完成高等学历,抗战时在重庆做飞机维修技师。1949年,我们全家南迁香港,彩贞阿婆舍下儿孙也跟我们一起去,后又随我们回上海,与我们一起经历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文革”抄家……红卫兵鼓动她揭发资本家如何剥削她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她坚拒。红卫兵让她任意挑选我们家被查封的财物,她非但坚决不要,反而偷偷地从被封的箱笼里“偷”出御寒衣被,以防东家寒冬腊月挨冻。红卫兵恨铁不成钢,一句“阶级异己分子”就把她多年积蓄下的一点金器和一罐银洋钿也抄走了(后来归还她)……

  1970年我结婚时,按我们老家习俗,一床丝绵的嫁妆被一定要由家族中最受尊重的长辈翻缝的。我的嫁妆被就是请老保姆彩贞阿婆翻的,可见她在我们家中地位之高。她70岁生日还是我们程家帮她做的,为她照了个相,几个姑妈还合资为她在朋街订做了一件大衣。彩贞阿婆穿着新大衣,戴着副玳瑁边的眼镜喜滋滋地拍了张照,气质颇像一位小学校长,其实她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早在上世纪70年代,她已用积蓄在嘉兴孙子插队落户的地方造了两层楼的新房子,但自己一直住在我祖父母上海的家中看家。她的宝贝孙子自小到大一直在我们程家老宅进进出出。我们程家每月给她发放工资,直到她百年归天。我的长辈们到老年时还常常怀念彩贞阿婆。

  秀珍阿姨是我外婆家的“桃姐”,上世纪50年代初丈夫因任过旧保长而被劳改,她才20岁,还怀着身孕。生下孩子后,将其寄养在乡下,经人介绍到上海我外婆家打“住家工”。五六十年代因笔者父母单位晚上要开会学习,我和哥哥都常住外婆家,秀珍阿姨对我们爱护有加,外公外婆对她也十分疼爱,我还记得她去劳改农场探亲时,外婆连夜帮她熬了一大罐猪油让她带去。后来大跃进解放妇女劳动力,经再三权衡,秀珍阿姨决定参加里弄加工组,现在看来她的决定是英明果断的。而今八十好几的她每月还有2000来块的退休金和医保。参加工作后的秀珍阿姨逢节假日常常带着礼物来看我们,说真的,我们是她在上海的“娘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她还常常会烧好小菜带来看我妈妈,称妈妈为姐姐。

  绍兴阿姨是接替秀珍阿姨的保姆,从上世纪50年代一直做到70年代,我外祖父母先后去世她才离开。那时正值文革期间,她以一颗善良的心照顾被批斗得心力交瘁的外公,直到为外公送终。从前有“义仆”之说,绍兴阿姨就是这样。2005年,我正好去上虞开会,上虞是我外婆家的故乡,妈妈坚持要与我一起去,因为她想去看一下绍兴阿姨。那时,绍兴阿姨已半边瘫痪,但她的儿子儿媳对她非常孝顺,看见我们去看她,她激动得直流眼泪,那次我们与她留了一张最后的合影。至今,她的儿子阿海依然与我们保持密切联系,逢年过节,我们一如绍兴阿姨健在时一样给他们汇点薄款,他也会在杨梅枇杷上市时给我们亲自送来,还有绍兴霉干菜和绍兴茶叶,这份感情我们都很珍惜。

  还有一位阿梅阿姨,她带大了我的先生,又带大了我们的女儿。“文革”期间先生家被扫地出门,阿梅阿姨也与我们蜗居在一起。那时供应异常短缺,为了尽量让我们吃得好一点,天麻麻亮她就去菜场,风雨无阻。刚抄家时,她明确对我婆婆说:“你不会做家务,你们现在困难,我不要工资,将来等你们有条件了再给我好了……”

  我之所以未看过《桃姐》就对此片如此有共鸣,是因为在我和哥少年时,有一位现实版“桃姐”——阿瑞。阿瑞与桃姐一样,是广东顺德女。顺德是产保姆之乡,因为她们善烹饪,故而广东顺德菜也成为粤菜的一张王牌。顺德保姆向来输送至广州香港南洋一带。她们服装都是划一的白衫黑阔脚裤,后梳一条大辫子,又称“自梳女”,一辈子不嫁。顺德保姆以勤快认真而成保姆之王。上海俗称“一脚踢”专指某人能干勤快,其初意是用以形容顺德保姆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全家南迁香港,彩贞阿婆不会广东话,于是请了个顺德女阿瑞,她每天送我和哥哥上下学,中午还给我们送饭,连我们小时候看牙齿都是她带我们去的。

  后来我们回上海时,在火车站上她抱着我和哥哥嚎啕大哭。我们回上海后,她仍留在祖父母那里,此时已是60年代了,自梳之风早已不复。祖父做媒将阿瑞介绍给他的司机做填房。虽然不舍得,但总觉得自己和祖母已年老,阿瑞总得有个最后归宿。阿瑞出嫁时,祖母像嫁女儿样替她打了付龙凤镯。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去香港定居,专门去探望阿瑞,她在地铁站等我。相见之时,我们喜极而泣!后来她参加旅游团到上海,还特地去探望我的父母……

  现在我已年过花甲,伴我一路走来的“桃姐”们大多去世了。她们见证了我的成长,也构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我们家族的小舟在时代浪潮里颠沛流离时,她们与我们同舟共济,不嫌不弃。

  永远怀念你们,我的桃姐们!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钱塘江 00022 桃姐 2011-12-02 2148941 2 2011年12月02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