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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1版:人文世界·阅读会

捧玫瑰而低吟
握刀剑而狂歌

  军人与诗,正如残酷与飘逸属于对峙的两极,只有那些具有深刻理想主义情怀且富有才华的人才能在两极间横来度去。军队诗人陈灿是一个诗魂在身的勇敢军人。他在战场上的负伤并没有让那颗火热的心冷却下来,却化作澎渤的诗意涌出胸膛。在《抚摸远去的声音》这本诗集中,陈灿没有一个字提及自己因伤势沉重而躺在病床上的700多个日日夜夜,却以他美丽浪漫的诗句让这时代重振精神。

  今天,我们选摘陈灿的4首诗作以及著名诗人为其诗集所作的序,与读者分享一位军人的诗意情怀。

  刘立云

  25年前的一个夏日,阳光透过爬山虎茂密而肥绿的枝叶照进北京西什库茅屋胡同解放军文艺社那座四层小楼里的一间办公室,给人以落英纷披的感觉。如同往常,趴在那张临窗的办公桌上,我读到了那首名为《出征酒》的新作;标题下的署名:陈灿。

  应该说,这样的题目在当时司空见惯,不容易引起注意,但是,每当遇上南方战区的文字,我都会正襟危坐,叮嘱自己务必格外用心。是先看到了那个陌生驻训点的地名才重视这首诗,还是先看中这首诗才去寻找信封上那个陌生的地名?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刚看过两三行,那个壮士断腕般的场面便呼之欲出:“把酒瓶盖咬掉,咬掉/口,接住长江接住黄河/举起出征的酒碗/我们豪饮男儿的烈性//醉吧,不醉不是英雄/醉了,灵魂才会更加清醒”。我承认,在读着这首诗的时候,我的心被诗里奔涌而来的那种悲壮和决绝一下揪紧了。我知道同是用方块字书写的文字,同是用这种文字表达铁血豪情,一个暗自在胸脯上贴胸毛的人,和一个真正敞开胸膛准备上战场的人,是有本质区别的。具体到这首《出征酒》,当你沿着它构筑的通道往纵深走去,不仅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而且能感到那个用牙齿咬掉酒瓶盖,希望喝下一条长江和一条黄河的人,就是那个明天就要去追魂夺命的人。那种临战前的义无反顾,那种随时准备把生命交出去的豪放和坦荡,远远超出了一首诗所能达到的冲击力和震撼力。换句话说,这里的“诗”和“人”,已经血肉模糊地纠缠在一起,融合在一起,“人”是“诗”的魂魄,“诗”是“人”流淌在如火如荼文字中的血液、心跳和呼吸。你如果有心去亲近这些文字,抚摸这些文字,你会发现它的字字句句都是滚烫的,灼热的,以致也想和写这首诗的人一块豪饮,一块酩酊,一块呐喊和呼吼,然后相互捶捶对方的胸膛,说,好兄弟,到战场上去见分晓吧,你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就因为诗里流淌着滚烫的热血,陈灿这个名字一眼就让我记住了。然而,正当我满怀期待,试图再一次看到它和读到它时,它却从来稿中消失了,如同闪电被夜空收藏,明月被乌云遮盖。在日后的来稿中,我曾刻意寻找过,反复翻阅过,可是没有,就是没有。因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想起陈灿这个名字,想起他那首名叫《出征酒》的诗,心里就像被刀割了一下。我想,已经出征的陈灿,他还好吗?他正在哪座山岳、哪片丛林冲锋陷阵?一年后我也上了前线,在那座著名的像大寨梯田般的烈士陵园,我心怀忐忑,在碑林中久久地盘桓,一面碑一面碑地走去辨认,同样一无所获。后来我才知道,当我在寻找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后方某个医院的病床上疗伤。而且他在那张铁床上一躺便躺了两年!也是在后来才知道,他是在陡峭的山崖上向峰顶发起冲击时,猝然被一发炮弹掀翻的,额角当即鲜血如注,人直接从山崖上滚落到山谷。当他醒来时,听见的是嗡嗡嗡的引擎声。原来他正被直升机紧急送往云南蒙自的一家战地医院抢救。在蒙自的这家医院住了大半年,连门都没有出去过,又被转回驻浙某野战部队医院休养连继续治疗。

  我至今也无法想象,窗外斗转星移,花开花落,整整在病床上躺了两年,而且大多数日子是腿上打着石膏并被沉重的牵引拉拽着固定在病床上的陈灿,他那700多个日子是怎样过来的。这期间,他额角上那道缝了十多针的伤口虽然渐渐愈合了,但那条因粉碎性骨折而动过3次大手术的腿,却久久动弹不得,更别说站起来了。常识告诉我们,战争对幸存者来说,除去必须忍受身上的伤痛,还必须对付随之蔓延的心理阴影。那么,独自躺在病床上两年之久的陈灿,是如何面对这双重的摧残和压迫呢?这正是他在《出征酒》之后给我留下的一段生命空白。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此刻放在我面前的这部名为《抚摸远去的声音》的诗集,用他出色的吟唱和内心真实的跳动,为我真真切切地填补了这段空白。

  要知道,陈灿的这些诗,大部分是在他的身体被固定在病床上,手脚不能动弹,只能利用口述,请护士一字一句记下来的!说起来既让人感动又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在生命最艰难的时候,陈灿竟把对生命的渴望、向往和精神上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对诗歌的寻觅和创造上,并用此来对付尖锐的无休无止的疼痛和日日夜夜像大雾般弥漫的焦躁、迷茫和孤独,执意要在生命的废墟上升起一面“诗的旗帜”。这时候如果有上帝,陈灿说,诗歌就是他信仰的上帝。

  我见到陈灿的时候,这个意志坚强的人已经完成了上大学、转业、娶妻生子、在省政府机关担任领导秘书的华丽转身。站在面前的他,沉稳、持重、干练,洒满阳光的脸上浮出亲切的笑容,举手投足给人一种蓬勃的活力。当然,陈灿对诗歌的念念不忘,心驰神往,以我的理解,仍是他从军生涯和战场遭遇的延伸。在生命中最美好的季节走进军营,走向战场,那种严谨乃至严酷的生活对生命的再造,是足以让他脱胎换骨和刻骨铭心的。换句话说,作为人生最重要的成长和转折,陈灿都是在部队完成的,因此“握刀剑而狂歌”的战斗精神,便很自然地成了他灵魂的底色。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得出结论,陈灿其实是带着军人的意识和尊严走向社会的,诚如他在《一枝退役的枪》里所说:“想想过去/你就觉得全身锈迹斑斑/而一支退役的老枪/枪膛里仍有一颗上了膛的子弹”。这之后的写作,虽然因视野的开阔而变得色彩缤纷,但我们看到的陈灿,始终是一副挺胸抬头、目视前方的姿态;从他的诗里,更是源源不断地传来军号的声音,子弹上膛的声音和祈望和平鸽飞翔的声音。尽管这些声音正逐渐远去,可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最想做的,还是把手伸向苍茫的空间,去一次次挽留它们,抚摸它们。

  “捧玫瑰而低吟,握刀剑而狂歌”,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境界啊!

  2011年6月14日 北京平安里

  (作者为著名诗人,曾任《解放军文艺》编辑部编辑、主任、主编。2010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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