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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追名也轻狂

  从维熙

  记得,《北京晚报》曾登出过这样一则令人怅然的新闻:一个山东泰安的骗子,以开设“中华名人园”、并为名人在园内立碑为诱饵,让生活在历史文化古都北京的众多“高知”,吞食了骗子的鱼钩。据被骗的某教授自白:他交了钱之后,亲赴泰安去参加“名人园”开幕仪式。晚11点从北京登上火车,一夜在火车上度过,次日晨6点抵达泰安。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能有那么大的精气神儿,兴致勃勃地奔往“名人园”,其心其志之虔诚,足以证明“名人园”之巨大诱惑力。直到这位教授赶到了泰安,才知道这是子虚乌有的一个骗局,因而急忙报警,要求捉拿骗人的罪魁元凶。

  读罢新闻,笔者心中百感丛生。诚然,骗子是可憎的,他张开血盆大口,既吞噬了一些“高知”的金钱,又让这些“高知”的精神受到创伤,理应受到国法严惩,自不待多说。但是另一团疑云,也立刻涌上心扉:如果说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在街上买了假银元,似乎容易理解;而这些上当受骗者,头上多顶着“高知”的桂冠,其受骗之成因,就大有探寻一下的必要了。何谓“高知”?它的内涵界定,既非一无所知,也不是一知半解,它是高级知识群体的总称。如果再微观地解析一下其意,“高知”不仅是中华知识精英,还应该是胸襟博大、自尊自爱的人。何以会为在“名人园”内树碑留名,而吞食捕猎者的诱饵呢?想来想去,不外受功名二字的驱使,急于在生前就看见立于“名人园”内的个人功名碑文。

  此举,让笔者记起了一个历史典故:古代晋时大臣杜预,一生战功卓著,到了晚年被晋武帝授“征南大将军”。按理说,后人是会对其一生有所评说的。但是此公偏偏在生前请人为他刻了两个功名碑(上面刻有他的文武功绩),他将一个刻碑,立于岘山之巅,另一个刻碑,则被他沉于汉水之底。他为了留名于世,真是煞费了苦心:哪怕将来发生天塌地陷,高山与江底互换位置,总会有一座碑石存留于世。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是个功名的追逐者。据《晋史》记载,杜预曾经自白其心:只求功名留世,不求道德圆满。但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此举却成了后世一则追逐功名的历史典故。唐代温庭筠、张九龄,宋代陆游以及范大成的诗文中,都留有对杜预沉碑的贬意诗句,其中以宋人范大成的嘲讽之意最为直接。他在《读史》诗中写道:“汗简书青已儿戏,岘山辛苦更沉碑”。陆游在《题城侍者岘山图》一诗中,则为杜预当年之举而唏嘘:“汉水沉碑今在哉?千年岘首独崔嵬。”直白其诗意则是,历经月转星移的历史更迭,汉水之碑与岘山之碑,都寻觅不见了,只有岘山翘首昂立于天地之间。到了明、清和民国年代,文人墨客话题中的杜预,已很少有人记起他的功绩,但立碑与沉碑之举,则被牢记于心,成了名人雅士们茶余饭后、插科打诨的历史笑料。由此推论,即使“名人园”并不是一个骗局,连晋代重臣杜预之碑,都能成为今天“笑林广记”的新篇;谁能保证,这些以钱购买下的“名人碑”,有朝一日,不被当成另一则巿井笑话,成为后人餐桌上的下酒菜呢!

  诚然,中国民谚自古有“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之说,可是那些“名”与“声”,都不是靠自贱自卖得来的,更不是在“名人园”里刻上功绩碑文,就能传留于世的。自古以来,在那些“真名士,自风流”的轶事中,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雅。他蜗居山乡野舍,天天与大自然为伍,每日以酒水洗巾,后世来者反而牢牢记住了这位雅士,将其不染尘俗之清纯,远避功名之雅志,大书特书,使不想留名于青史的他,成了知识分子中“出淤泥而不染”的代表。如果说,这个人物太大了,当代的“高知”们,与其缺乏可比性,那么我们可以找一个市井书生当作量器,对照一下今日咬钩吞饵的“高知”们的形影。《儒林外史》中有一个放牛出身的王冕,在其苦苦自学成材之后,开国之君朱元璋曾召他进朝为仕。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小小书生的王冕,竟然回绝了帝王的圣命,而依然我行我素于田野与牛群之间……笔者曾有过如下设想:如果文中提及的“高知”们,活在那个年代,怕是会争先恐后地奔往功名之途。

  行文至此,笔者联想到了女皇武则天,给后世留下的那座无字碑。昔日在陕西停留期间,我曾去乾陵瞻仰了那高高的石碑。在我眼里,它是一座巍高的醒世丰碑,尽管碑石上空无一字,却顶得上是一部万卷史书。据史记载,武则天称帝期间,虽然留下豢养男宠的记录,但对大唐时期各种制度,进行过被后人赞誉的改革。而这位封建时代的女皇,却留下了一座“一切留由后人评说”的无字之碑。对比之下,这位昔日埋骨于乾陵女皇的目光,远比今天自钻“名人园”碑林的“高知”们要博大深邃多了。

  这就是中国当前文化的浮躁百相,更不要说那些为争西门庆、潘金莲故居而舞文弄墨的掮客们了——笔者所以不把这些当成文胆,实因那是更为低级的文化浮躁,不值得浪费笔墨了。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钱塘江 00020 追名也轻狂 2011-07-29 2041733 2 2011年07月29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