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注视它的沉默与羞涩
——张炜与记者谈新作《午夜来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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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文敏
一只獾,每到午夜总要翻墙进入人的居所,因为被墙围起的地方曾经是它的故园。张炜发出感慨:一只獾尚且要念念不忘自己的家园,更何况是人。作家张炜在完成了长篇巨制《你在高原》后把自己的创作和生活节奏作了一番调整,划出整块时间外出,并在院校讲演。《午夜来獾》这部张炜的最新出版力作中收入了他在哈佛大学的演讲《午夜来獾》、在香港浸会大学演讲的《小说与动物》、在香港电台的访谈《穿越理性的筛子》、《潮流、媒体与我们》以及在香港中央图书馆的演讲《大自然,城市和文学》等近20篇精彩的讲演。在这部演讲集中,作者不但谈论了文学、写作、自然、社会、真理等话题,也谈到了媒体、网络、环保等热点问题。书中,张炜对某些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蜕变成了物欲世界最庞大的一支伴奏队伍进行了尖锐批判。他更推崇的是像孙犁和汪曾祺那样对现实功利性有所超越的作家。他并不简单地排斥现代性诉求,但他对现代性文化和物质主义的盛行始终充满警惕。
城市与自然是可以融合的
记者:作家出版社近来出版你的新作《午夜来獾》我觉得很有意思。在哈佛大学所作的文学演讲,以一只每当午夜就来窥视的獾为起因,非常别致。事实上人对故园所表达的忧伤和焦虑使之有“自然生态文学”——它在国内通常被称为“环保文学”。作为文学的主题,它与今天的物欲主义潮流是格格不入的,并且站在了这个潮流的反面。它反对为了满足物欲而向大自然无限度地索取,主张节制开发和保护环境。作为一个文学门类,它在世界上越来越时髦了。它阐述的主题和内容直接涉及到人类的生存之危,并预兆了更多、更复杂的问题,其意义远远超出了文学本身。你的演讲中提到:“因此我们才注目那只午夜来獾,稍稍留心它的行迹,体味一下它与我们有什么不同,它的沉默和羞涩到底来自哪里、因为什么?”不知当时哈佛的师生们是什么反应?
张炜:《午夜来獾》这本书是我对生活、对自己的一次畅所欲言。那种现场感我尽可能地保留了。可能有些不周到,不过是很真的。我这里写的完全是真的事情。会场上,他们一听到獾这个字,就注意起来了。他们觉得獾这种动物有意思。其中的大多数人可能并不知道它的样子,但他们对动物一律喜欢。我们写环保作品是最好的,但其中的功利性应该是属于现实操作层面的,其中有一些需要重新接榫的问题。我十分喜欢环保文学,但有时不知自己写的那些算不算。我只是觉得人对自然的敬畏感是自然而然的、与生俱来的。过去,我的作品中城市与乡村的关系更多的是对立或分裂,而《午夜来獾》里的城市与乡村有了一致的利益和命运。城市是人类创造的,是人类寻求理想生存境地的尝试和必然结果。我们热爱城市,因为城市是科学和智慧的集结地,是人类探索和求知的舞台,但城市带给人的恐慌和压抑也不可避免,就像那只夜夜来访的獾,城市人也是不停地回望农村,因为那里曾经有过他们的家。在《午夜来獾》里,我对城市进行了新的判断,城市的利好和局限同样引人深思。城市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是经过人工的自然。这里不仅有人工湖,还有草坪绿地,还有假山真兽,更有林立的楼群和宽阔的马路,城市对自然的模仿和向往无处不在。城市和自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融合的,这是工业文明发展至今最值得欣慰的结果。
在大自然中寻找大智慧
记者:我自己对物质与科技心情与绝大部分人一样,既喜欢又害怕。你的孩子想必也喜欢这些,你自己对这些科技与物质发展带来的舒适与方便是怎么看的?但我们可能永远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张炜:我们被现代科技生活给淹没了,不能超脱一下看自己。文学这样被生活牵着走也会多少有问题吧。我想现代人如果能经常到大自然里去,也许会更健康。人的不安与焦虑是一个老旧的话题,但人类在网络时代所表现出来的巨大惶惑倒是前所未有的。人们安静下来也会有“午夜的冲动”,渴望返回自然,就像那只被栅栏矮墙围在外面的獾。不同的是人却难得攀墙而入。由于隔了这样一道不可逾越的墙,人对自然的叩问和深思就变得越发急切了,并且要用比以往更激烈的方式表达出来——文学方面的表现只不过是一个侧面,是其中的一种而已。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明白这不仅仅是在谈论“自然生态文学”,而是忧虑我们现代人的生命质地、不同的质地所呈现出来的不同情状、科技高速发达时代文学中的生命伦理问题。
记者:韩少功在作家中率先开始了他的回归自然生活。他半年在城市工作,半年在湖南农村干农活。这应该是一种对现代性的表态,对吗?
张炜:少功是有大智慧的人。他从大自然里吸取了大力量,所以写了许多好作品。人到自然里去,不是旅游的意思,而是更实在的劳动,这样就深入到了自然深处。这个自然还包括了对真实生活中一盐一酱一颦一笑脚踏实地的体贴。网络时代将海量信息堆拥到周围,充斥在各个角落。人的日常判断依据主要是远离现实的二三手的东西,不得不在虚拟的生活中游走,变得不安和脆弱:再也难以脚踏实地,常常要忍受一种极大的不自信和悬空感。人的内心那一片安居的大陆现在正一点一点地抽离——这种难言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们。正因为这样,21世纪的文学有了某种共同的匆促和焦虑感。机智无所不在,但真正的大智慧只能在大自然中才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