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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辛亥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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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女竞雄

  我们这个民族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那道伤口来自1907年7月15日的绍兴。整整过去了一百年,站在轩亭口仍旧感触到了来自这道伤口的灼灼疼痛。

  这天凌晨,秋瑾在轩亭口罹难。这并不是一场普通的死亡仪式,秋瑾是晚清第一个被处死的女革命党,一个日本留学归来的汉族知识女性,而且是当时颇有知名度的女诗人,这样一来她的身份就非常特殊,也是特别被时人关注的原因。

  我从杭州孤山一路追寻秋瑾,寻找这道伤口。站在轩亭口的秋瑾雕塑前眺望绍兴,顺着繁华的解放路向北坐落着大通学堂,向南不远就是秋瑾故居和畅堂,身后是绍兴的地标府山。绍兴城市变迁不大,依旧是当年的格局,一切是那样的秩序井然。

  仰望秋瑾,我的心中依旧有些阵痛,被历史纠缠得欲罢不能。秋瑾的塑像和我百年前的想像如出一辙,她高昂头颅,眉头紧拽,眺望府山,眼神中尽是血性和刚烈,她的身上流露出太多的锋芒,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这一切,还原了历史中真实的秋瑾,显现出雕塑家的匠心别具。

  辛亥革命期间,那么多的革命志士死于非命,只有秋瑾的死最大限度地激起了汉人的反抗情绪。原因很简单,封建时代,男子膝下如金,女子守身如玉,从道德伦理的角度从发,对女性死刑判决一般采用绞刑,满清统治者对一个汉族女子不仅施尽酷刑,而且当街斩首,弃尸闹市,罪名是颠覆政府。

  很快,民众将秋瑾血溅轩辕的消息向媒体披露。当时的新闻业已经比较发达,特别是上海、天津等地租界的报刊,不受清廷管制而言论比较自由公正。上海的《申报》首先刊登了此事,接着全国各地的报纸纷纷推波助澜地大篇报道,秋案一时成为焦点,秋瑾的死触及了汉人的心理底线,严重地刺激了汉人的尊严,使得民众普遍怀疑清政府的合法性。

  秋案正好发生在晚清时局最为动荡时期,纲常紊乱,人心向背。秋瑾被无限放大,不知道秋瑾的人都因此知道了秋瑾,不懂得革命的人也因此受到了革命的教育,士绅阶层开始同情革命党,党人更加坚定了信念,革命形势一转颓势,得到了空前发展,晚清原本岌岌可危的局面越发变得不可收拾。

  时代大变局的重担竟然让一个弱女子去承担,秋瑾孤单的身躯常常让这个世界的男人倍感心痛,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把刀就架在身后,忍不住地心虚,时不时地慨叹秋瑾的勇气和决然。

  百叹之余,我们回过头来解读秋瑾身世。

  秋瑾(1875—1907),浙江绍兴人氏,原名秋闺瑾,字璿卿,号竞雄,又称鉴湖女侠,她的人生只翻阅了薄薄的32页春秋。无数人端详过那张日式装扮的照片,秋瑾的仪容从百年前冲进了我们的视线,一张充满瓷质光泽的女性脸庞,虽然不算绝代风华,却也相貌端庄。她的扮相时髦,纶着高高的云鬓,披着貂裘大衣,一派英姿飒爽。不难看出,这是一位尚武的刚烈女子,她用挑衅和不羁看待着这个世界。

  秋瑾有一首流传广泛的《对酒》诗: “不惜千金买宝刀, 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 洒去犹能化碧涛。”这首诗是她真实性格的写照,身上穿的貂裘后来真的换了酒,宝刀也伴随她长眠于地下。酒和刀这两样男人的专利,被秋瑾牢牢地拽在手中。

  秋瑾和任何一个封建时代的女子一样,婚姻由父母操办,夫家是湖南湘潭殷实大户,一个封建守旧的暴发户家庭。才情俱佳的秋瑾期待着自己的婚姻能够有李清照与赵明诚那般比肩吟颂的琴瑟和鸣,然而,丈夫王廷钧死守封建账本,纨绔习气浓重,他们的情趣、理想和生活方式有着天壤之别。“知己不逢归俗子,终身长恨咽深闺”,这是秋瑾创作的弹词《精卫石》中的一句诗,不幸的婚姻,让秋瑾一进入社会便蒙上了巨大的阴影。

  1900年,王廷钧纳捐为户部主事,秋瑾随丈夫客居北京,在京期间,她经常阅读新出版的一些书籍,阅读进步新报,迅速与新思潮接轨。戊戌六君子为维新而引颈就戮,尤其是谭嗣同的侠烈性情深得秋瑾崇仰,革命种子在内心深处悄然潜藏下来。庚子年是近代史以来最为动荡的一年,秋瑾目睹了以燎原之势燃烧华北大地的义和团运动,目睹了北京城头变幻着八国联军的大王旗,一个二十多岁的青葱女子亲历了国破山河碎,原来朴素的爱国主义思想转化为救国献身的宏涛巨愿。

  1904年,秋瑾毅然冲破重重阻力与丈夫离婚,自费赴日本留学。可以想像,这在百年前的封建社会需要背负多么大的压力。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瓜葛至今仍无处不在,即使当下,还有一些人对秋瑾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微词,认为秋瑾是因为夫妻不睦而投身革命,认为女子就该以相夫教子为贤德,有人发出疑问,像秋瑾那样抛头颅撒热血,而死无立锥之地,这样做值得吗?

  秋瑾是晚清杰出的女诗人,一个可与陈端生媲美的女作家。那双纤细的手,写下了120多首诗、38首词,以及大量的白话文散文、歌曲、弹词。她的作品即使在今天看来依旧熠熠生辉。

  “篱前黄菊未开花,寂寞清樽冷怀抱。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黄菊,清樽,秋风,秋雨,秋瑾以物抒情,将内心的惆怅释放而出,革命未成功,身却先死,那是多少愁煞人的情怀啊。格调低回,韵律苍凉,寥寥数句,秋瑾的境界便淋漓尽致地显现出来。

  一个原本在闺阁之中舞文弄墨的一代才女,面临王纲解纽,响亮地一转身,投笔从戎,或者说以诗歌作为武器,融入了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成为近代中国杰出的女革命家和女权主义者。

  我一直想像着古代女诗人的手,纤细,洁白,翘着兰花指,握着一管毛笔,用的是薛涛笺,写着指甲般大小的小楷,满是风情万种的绵言秀语。猛然撞上秋瑾那张著名的照片,眸子中闪着铁一样的冷光,一样纤细的手握着的居然是一尺白刃,她与传统知识女性的形象竟然是如此地悖离,如此地格格不入。

  秋瑾的革命首先从女权开始,放脚、兴学、办报,一步步颠覆着传统的封建意识形态。她在日本创立天足会,呼吁女子放脚。只有扯碎这块死死纠缠女子千年的裹脚布,为女子争取行动自由,才能获得与男子并驾齐驱的机会。从生理上解放女性之后,秋瑾意识到只有教育才能够使女性真正自强自立,她先后执教绍兴女学堂、南浔女校、绍兴大通学堂,播撒革命的种子,成功地发展了一大批革命女性,为日后浙江光复积蓄了力量。秋瑾在日期间创办了《白话报》,归国后创办了中国第一份妇女杂志《中国女报》,大力倡导妇女解放,宣扬婚姻自由,传播革命思想。

  在日留学期间,秋瑾加入了同盟会,并被推选为浙江同盟会的主盟人。归国后,加入光复会,任光复军协领。秋瑾在革命同志中脱颖而出,带领浙江有志之士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资产阶级革命运动。

  从轩亭口顺着解放北路往北,穿过城市广场,沿着胜利西路西行几百米就到了大通学堂,学堂基本保持着100年前的原貌,黑漆漆的外表与周围的建筑区别开来,跳出一股道不明白的硬气。

  当年,徐锡麟、陶成章、秋瑾以大通学堂为基地培养革命志士,并以此为江南反清大本营,积极筹备起义。1907年初,他们在此制订了浙皖起义计划,首先由徐锡麟在安庆举事,秋瑾随后在绍兴响呼,义军先夺取安徽、浙江、江苏三省,在南京开府,再向四周各省发展。

  我走在学堂中,总有着一丝不自在,感觉到那一扇扇窗户后有一双双机警的眼睛注视着我,静心屏气,仿佛还可以听到墙角处的窃窃私语,我甚至可以想像到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从这个巨大堡垒的某一个孔洞中缓慢探出。

  1907年7月13日中午,那些黑洞洞的枪口真的就在这里出现过,300名清兵涌进大通学堂,他们的任务是抓捕革命党领袖秋瑾。早在一周前,徐锡麟事败身死,安庆起义的失败迅速牵涉到了绍兴,秋瑾也很快被乡绅胡道南告发。

  秋瑾被嘈杂的脚步推搡着带到了绍兴知府衙门,知府贵福是满人,他最为痛彻的就是反清排满。当晚贵福主持三堂会审,对秋瑾以及其同党施行了跪火砖、跪火铁链、刺竹签等酷刑,秋瑾顷刻间血肉糜烂、遍体鳞伤。这真是一个千古奇女子啊,双眉倒竖,眼眸中折射出铁的冷光,任凭严刑拷打任是一言不发。

  绝境中的担当,应该是秋瑾的魅力源头。生,或者死!生存,或者毁灭!她一定经历了哈姆莱特式的拷问。再勇敢的人也有一丝犹豫,她勇敢地选择了死亡,她悲痛于同胞醉生梦死,悲痛于国家颓废却无人挽救的遗恨,决定一死来换取天下公心。她期待以自己的死作为导火线,引爆大清王朝这个矛盾丛生、百病沉疴的火药桶。

  秋瑾的大义凛然感化了一些官员。参加了三堂会审的山阴知县李钟岳对她渊博的学识非常钦佩,更加尊敬她的意志,请她坐在椅子上进行了一番谈话。秋瑾忍着剧烈的疼痛,艰难地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便缄默不语。由于绍兴驻军有限,浙江巡抚张曾扬、绍兴知府贵福担忧光复军反攻解救秋瑾,他们迅速统一意见,两天后便对秋瑾行刑。

  “秋风秋雨愁煞人”,这几个指甲大小的楷书深深地触动了李钟岳的良知,想想自己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居然不如一女子忠勇刚烈,他手捧墨书,老泪纵横。李钟岳因力保秋瑾而遭撤职,他走不出秋瑾的阴影,被巨大的悲情所击倒,三个月后以悬梁自尽的方式殉道。

  秋瑾用自己的死实践了加入同盟会时的誓言:“危局如斯敢惜身?愿将生命作牺牲。”秋瑾的死不是独立的,惠兴为女权奔走无望自杀,吴樾刺杀五大臣殉难,陈天华绝望于国家投海,徐锡麟剖心献胆,秋瑾是他们的延续和升华。在我看来她的死更加惨绝,让人读来肝肠欲断,那场血腥时不时从百年前的重重帷幕中渗透出来,让人难以释怀,即使经过了一段时间也无法治愈我们民族的伤口。

  我在秋瑾故居,看到一篇关于秋瑾死后迁葬的介绍。

  秋瑾死后先是入葬在西泠桥畔,清政府害怕墓地成为革命者瞻仰和凭吊的场所,遂进行了掘坟弃棺。灵柩被迫再次运回绍兴,后迁葬湖南王家祖坟,辛亥革命后再次回葬西泠桥畔。然而,坟地在文革期间被平毁,骨骸迁葬鸡笼山,直到1981年才被重葬于西泠桥畔的孤山脚下。如此反复居然达十次之多。

  和畅堂很安静了,游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们的脚步也不会打破这种静,我能够听见来自内心的巨大轰鸣声。我感受着鉴湖侠女秋风秋雨般的悲情,也能够清晰地抚摸到百年前的那道伤口。

  在她的故居以及大通学堂看到许多秋瑾的照片,无一例外地神情庄严,仿佛她的眼眸中除了仇恨还是仇恨。现在我们一提到秋瑾就想到了烈性英勇,侠骨丹心,慷慨悲歌,视死如归,在很多电视剧和书籍上也大都是这个基调,这几乎成为秋瑾千篇一律的画像,而忽略了她内心的真实感受。

  秋瑾在相机面前绽放出的铁血情怀,却掩盖不了母性的纯洁一面。联想到女人,立刻浮现出贤淑、柔情等字眼,秋瑾的家人一定无数次进入她的内心,进入她的梦境,她一定饱受折磨。秋瑾是一个刚毅的女子,并非是一个不知情义、不知冷暖的薄情之人,她有一双年幼的子女,作为母亲她有舔犊之情,她有着年迈的老母,作为女儿她应该有孝敬之心。我相信秋瑾也和正常人一样具备丰沛的亲情,投身革命前的托孤、探母一系列行为以示诀别,与夫家决裂以免迁累他们,袒露出革命家铁血中的温情一面。

  和畅堂上挂着一副对联:“英雄尚毅力,志士多苦心”。这是秋瑾挚友吴芝瑛赠送的,我在对联下驻足了很久,我想假如把苦心二字换成心苦,是不是更贴切呢?不管是心苦也好苦心也罢,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她呢?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辛亥江南 00020 越女竞雄 2011-05-13 nw.D1000FFN_20110513_11-00020 2 2011年05月13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