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之殇
鲁晓敏
编者按: 一部辛亥史,半部在江南。辛亥诸英烈中,蔡元培、章太炎最终还原文人本色,致力教育,执着国学,令人高山仰止;徐锡麟、秋瑾至死不易英雄豪气,振臂安庆,血溅轩亭,令人追思千古;陶成章竟然难免同仁毒手,会盟龃龉,兄弟阋墙,令人扼腕长叹,魏兰时或牵怀烈士行迹,字里行间,情深意切,令人唏嘘不已。
陶成章故居坐落在离绍兴市16公里的陶堰镇,故居并不难找,顺着小弄七拐八弯就找到了。我去的时候没有一个游客,这让我有些始料不及,是陶成章没有什么影响力了,或者说这座名人辈出的城市忽略了陶成章?
这是一所朴素的住宅,院子不大,折入门厅,猛然就撞见了一尊陶成章的半身塑像,光线落在塑像上,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他亲和地注视着每一位来访者。塑像褪去了历史的烟火,显得端庄周正,纠正了史书上漫溢而出的血性和惨烈。
斯是陋室,“气壮河山”四个大字却让老宅无比地宏伟,深入了老宅的肌理。这是当年孙中山先生莅临绍兴祭奠陶成章所题,笔画雍容典雅,字意纵横捭阖,仿佛陶成章所有的气度都被它们掼揽。
这就是亲临现场的感同身受,感受到了来自历史的推力,仿佛空间抽空了时间,百年前的风云往事从历史的缝隙中一丝丝地漫溢而出。
陶成章(1877—1912),字焕卿,光复会领袖,资产阶级革命的重要代表人物,经过百年的风云际会,即使现在的绍兴人对他也已渐渐陌生。
从故居墙上留存的照片来看,陶成章浓眉大眼,个子矮小精瘦,穿着一件宽大的和服,使得身材更加瘦弱,但不乏儒雅之气,这是一副上个世纪初标准的留日学生的形象。脱下和服的他,立即变成一手炸弹一手握枪的侠客和革命领袖。虽然外表平平,但丝毫不妨碍我对他的尊敬。
陶成章家境贫寒,但天资聪颖,少年时就接触新学,阅读了大量的爱国思想书籍,逐渐萌发了革命思想。他的刻苦攻读为日后写下《中国民族权力消长史》和《浙案记略》等书章打下了基础。
1904年,陶成章留学日本归国,穿梭在浙江各地,四处联络会党,积极策划革命。陶成章为革命奔走时,蓬首垢面,用草绳扎着腰,穿着芒鞋经常日行八九十里。自从他参加革命以后,四过杭州,却再也没有回过家。一次将近除夕,魏兰劝陶成章说:“杭州、绍兴相隔一水,先生何不归里一游?”陶成章答道:“情字难却,一见父母妻子,恐怕就不能再出来了。”我们从这样的字眼中可以看出,陶成章有着朴素的品格,保持着吃苦耐劳的品行,保持着崇高的道德品性,这是榜样的力量,是革命领袖必须要有的准则。
但在他的身上有着传统道德评价的矛盾交错,一是他的大公无私,为天下苍生愿意捐躯赴死,可谓舍生取义。二是他弃个人恩情,置亲情于不顾。他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是无我的,是无私的,为了我之理想,而灭我之存在,这样的人在辛亥革命中并不少见,但他是最突出的一个。
1904年10月,陶成章与龚宝铨、魏兰等人在上海创立光复会,这群不同背景的热血青年集聚在一起,制订了详细的战略部署,大有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豪气与勃发。陶成章从策略上考虑到蔡元培的声望,以资号召,他们公推蔡元培为会长,章太炎为副会长,会务及联络各省会党的工作实由陶成章负责,陶成章成为光复会的实际掌门人。
去陶宅之前,我先拜谒了大通学堂。当年,徐锡麟、陶成章以此为基地广招会党,延揽人才,积极策划起义,大通学堂调度着整个江南的反清战斗。学堂墙上贴着这样一张字条:徐锡麟捐道台,陶成章捐知府,陈子英捐知府,龚宝铨捐同知,陈德谷捐同知。他们以捐官的方式,纷纷打入清政府内部,浑身绑满炸弹,等待时机引爆千疮百孔的大清王朝。但是,随着徐锡麟剖肝献胆,秋瑾血溅轩亭口,面对清廷的四处通缉,陶成章只得再次流亡日本。此后陶成章游走于南洋,多方筹措革命经费。
陶成章面对一次次失败,坚韧不拔,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充满了昂扬的斗志。陶成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试图以命酬国的勇气在江南打开一处血淋淋的缺口,以自己的一厢情愿描绘着共和的蓝图。
在辛亥革命成功之前,活跃在中华大地的有多个革命组织,尤以同盟会、光复会、日知会、共进社和科学补习所为著,活跃于江南的光复会与同盟会曾经有过一段蜜月的合作期。
推翻满清过程中,光复会与同盟会由于奉行的信念、路线、经费等方面的矛盾累积导致激化,合作与排挤并存,严重时处于分而不裂的状态,光复会的领袖章太炎、陶成章与孙中山产生了严重的误会。江南光复之后,两会由矛盾逐渐演变成敌对。上海同盟会领导人陈英士先是刺杀光复会李燮和未果,紧接着大力排挤光复会,兔死狗烹变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昔日的盟友转眼之间成为镇压的对象。
1912年1月14日凌晨,是一个杀机四伏的凌晨。几个人影闪进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广慈医院,医院昏黄的廊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斜长,人影轻车熟路地飘到陶成章的病房。一声枪响,陶成章命归黄泉。此刻,民国刚刚成立,就发生了革命党人内部的第一次暗杀。广慈医院的那声枪响,震惊了大江南北,举国舆论哗然,这是一声宣告民国民主破灭的一枪,也是葬送辛亥革命胜利果实的一枪。
孙中山要求陈英士“严速究缉,务令凶徒就获,明正其罪,以慰陶君之灵,泄天下之愤”。浙江都督悬赏三千元缉拿凶手,沪军都督陈英士也立即悬赏一千元缉拿凶手。很快,王竹卿被缉拿归案,成为这桩命案的替死鬼。
孙中山是否知道革命阵营中居然隐藏着一场惊天血案,幕后的主使人就隐藏在革命队伍的内部,就是他亲密的战友陈英士和今后党国的接班人蒋介石呢?如今一个世纪过去了,历史还是那样的扑朔迷离。默默无闻的蒋介石通过此次暗杀在政界开始崭露头角,他踩着同乡滚烫的鲜血向政权的巅峰一步步攀登而上。
辛亥革命的粗糙性和不彻底的格局在刺陶案中暴露,革命党内部围绕权力的再分配问题纷纷展开了搏弈,陶成章就是在这种复杂的政治背景下成为一个典型的牺牲品。何意百炼钢,化成绕指柔,一个堂堂的铁血英雄没有马革裹尸,竟然落到了被同志暗杀的结局。革命的践行者,共和的创造者,成为革命的受害者,这真是一个苦涩的下场。
刺陶事件起因除了同盟会与光复会之间长期存在的内部冲突外,一个诱因是同盟会看到了陶成章巨大的影响力,以及潜在的威胁,陶成章不死,光复会就不亡。还有一个诱因是陈英士与陶成章的私怨深积。一次,陈英士、陶成章在上海嵩山路沈宅开会,他们因意见相左产生激烈争执,陈英士竟然用枪指着陶成章。由此看出,陈衔恨已久。
陈英士在上海光复后担任了沪军都督的高位,各派政治力量的斗争空前地激烈,他无法有效地控制时局。南京朱瑞的光复军战斗力和实力强过同盟会,上海李燮和的光复军实力不俗,光复会的总部在上海,毗邻的浙江原本就是光复会的天下,假如陶不除,江南极有可能落入光复会的控制之下。同盟会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以陶成章的性格,光复会难以控制,特别是他们一意北伐的话,南北议和将出现破局,同盟会与袁世凯分享民国政权的意图将落空,同盟会的地位受到严重威胁。
陶成章一死,栋梁摧折,大厦呼啦啦地倾覆,光复会就此划上了一个时代的句号。想不到,一人之死居然牵涉到了一个组织的烟消云散,他的作用在此凸现出来。我想到了光复会的宗旨:“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也许会员们谨记宗旨,他们饱含隐恨,忍辱负重,携手退出了民国初年的政治舞台。
在利益的怂恿下,同盟会步步进逼,李燮和被撤职,上海的光复军遭到解散。广东都督胡汉民将许雪湫率领的光复军缴械。自陶成章和陶骏保后,许雪湫、陈芸生一一被党人暗杀。上海《新闻报》主笔金煦生写过一篇时评,其中有一句“空手而来,满志而去”,他指责部分同盟会要人剽窃了辛亥革命胜利果实。反过来,宋教仁、陈英士也遭袁世凯暗杀,辛亥革命的成果一再遭褫夺,何尝不是一次因果报应呢?
天下尚未安定,革命阵营内部就斗得天昏地暗,革命力量遭到了重大损失,以至于在袁世凯势力前力不能支。这就是民国现象。这种党伐也为民国今后的执政路线奠定了方向,一党专政,独裁统治,暗杀频仍,军阀混战,以及联共剿共,民国从党争中热闹登场,也在党伐中黯然退场,这是历史的必然么?
这一切,从当年刺杀陶成章和剿灭光复会后似乎就在冥冥之间注定了。
光复会始于上海亡于上海,8年的血雨腥风为辛亥革命的成功立下了卓越的功勋,光复会仁人志士的牺牲无比惨重,如徐锡麟、秋瑾等领导人的头颅高悬国门,这种牺牲和付出是晚清其他会党所没有的。光复会固然有种种缺陷,在资产阶级革命运动中有着认识上的先天不足,但是他们始终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在推翻封建统治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陶成章死后初葬于西泠桥畔西凤林寺前,遗骸1964年迁往鸡笼山,文革时遭暴尸,1981年再迁往南天竺辛亥革命烈士陵园,与他昔日的战友徐锡麟等人安葬在一起。
坐落在岳坟街10号的陶社现已拆除,遗址上矗立起了一座中西混搭风格的建筑,即现在的香格里拉饭店。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们不会晓得这位曾经的风流人物了。即使在他亲手参与创办的大通学堂,更多的是徐锡麟和秋瑾的空间,留给他的是一笔带过的名字和几张模糊的照片。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样,带着一丝矫枉,让我们情绪化地去怜恤失落者。想到陶成章死后家徒四壁,连两个遗孤也由党人抚养,真是让人唏嘘不已。陶成章留给这个世界的除了精神财富之外,我们已经很难看到具体的实物了。故居墙上的老照片一一还原出当年的场景,就像一张张历史的补丁,拼接出一个断断续续的历史事件。但陶成章又是幸运的,他通过革命实现了理想,他看到了壮志成酬的那一天,比起那些倒在黎明前的志士们多了一份欣慰和从容。
不一会儿,天空阴霾下来,转眼暴雨如注,雨水嘭嘭地击打着白铁皮做的落水沟。由于光线很暗,整座大屋呈现出谜一般的状态。陶成章本来就是谜一样的人物,绍兴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故事。
比如陶成章如何在日本学过催眠术,编撰了一本《催眠术讲义》,以后在上海通学所讲授催眠术为人治病;比如陶成章是怎么练就成一个气功师;比如陶成章死后如何被孙中山授予陆军上将等等。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一切都不得而知了。绍兴有不计其数的这种老宅,大都附有一些传说,不知道是真是假,随着主人的离去,这些故事变得越发地似是而非。
陶成章给我最深的印象还是挂在堂屋正中的那张老照片,圆润的脸蛋,面色丰颐,神情朗俊,眼光亮亮的,有种幽灵一般的光泽。在偌大的空间中,就这么一张单人照,随着光线暗淡下来,他的眼睛仿佛从各个角度逼视过来,让人望而生畏,独自在老宅中有种说不清的孤独,有种表达不清的惶惶然。
正在这时,有几个操着北方口音的观光客从风雨中钻进来,他们一定赶了很远的路跑到这狭小的空间看望他,他们“蹬蹬蹬”地上了楼梯,又“蹬蹬蹬”地下了楼梯,那些茫然的面孔在故居中匆匆浮现,很快又钻进了风雨中。在他们凌乱的声音中我有些无措,仿佛我的脚无力跨出这个阴暗凄迷的空间。
出故居,门前横着一口宽阔的池塘,清风荡漾,微波涌起,一阵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当年陶成章从这里乘上乌蓬船,踌躇满志,沿着水路向北出发,开始了革命的旅程,年轻的面影映照在水中一定生动无比。
只是,当年的水路已经被隔断,填塞成一方池塘,这方池塘再也映照不出当年的铁血年华,它和老宅相互凝视着,缄守着一个黯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