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佯狂
鲁晓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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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偌大的西湖,名位繁重的景点比比皆是,想要找到章太炎纪念馆并非易事。我一路开着车,一路问询,读到一张张疑惑的表情,最后从一个环卫工人那里得知,章太炎纪念馆就在雷峰塔下。历史有时候真的不忍卒读,不到百年光景,叱咤民国的风云人物如今已经少有人知了。
顺着嘈杂的南山路,车过净慈寺,雷峰塔,果然看到了一块蓝色的“章太炎纪念馆”的牌子。纪念馆就隐匿在雷峰塔下一处安静之所,与苏轼纪念馆隔路相对。当年,章太炎曾经站在这里,深情地眺望水木明瑟的西湖,留下了百年后葬于此的愿望。不知是他一心景仰张沧水的缘故,还是此地毗邻光复会据点白云庵,或者还有其他原因,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8月的杭州一片炉火,即使在西湖依旧可以感到灼人的滚滚热浪。顺着一条波浪型的甬道走进去,光线刹那间暗了下来,阴凉的气息一丝丝地从脚底向四周延伸,头顶一围围高大梧桐树、香樟树、柏树、杉树、桂花树遮天盖地,笼罩住纪念馆的建筑物,让人感觉到进入了隔绝的世界。
纪念馆不大,但很雅致,隐藏在丛林中显得无比静谧。正门悬挂着著名的史学家周谷城先生手书的“太炎先生纪念馆”匾额,笔力雄阔稳健,隐含着飞扬之气象。正厅两旁挂着一副楹联:“革命仰先躯岂独文章称巨子;湖山添胜境长留楷范励来人”。高度地概括了章太炎一生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一生。馆中色彩斑斓的文物和图片、文字还原了百年前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展现了章太炎波澜壮阔的一生。
章太炎给世人印象最深的还是鲁迅先生说过的那句话:章太炎先生是一个有学问的革命家。这样的观点符合读书人的理想,兼济天下,济世救民,他一生都在为这个志向而奋争。一直到晚年,章太炎才不得不撤离政治舞台,回到了学问的道路上,专心致志地著书立说,建筑起广阔的学术王国。章太炎曾经说过:“吾死后,中夏文化亦亡矣。”此话虽然狂妄,但一个甲子过去,环顾中华大地,哪个学者可与他争锋?的确一个也没有。
章太炎除了革命精神、深厚的学养之外,最让今人津津乐道的恐怕就是他佯狂的性格。章太炎有一个响亮的名头:“民国第一疯子”。仅仅看他的穿着便足够疯,时常蓬头垢面,身着皱巴巴的衣服,脚蹬破靴,甚至在婚礼上皮鞋反穿,让人啼笑皆非。他的不修边幅可与邋遢宰相王安石相比肩。
这只是表面的佯狂,更深层的佯狂表现在令人瞠目结舌的骂人功夫上,他从来不是皮里阳秋地冷嘲热讽,而是扛着一支如椽大笔,批判反动势力和伪学术,一笔胜过千万军。他的骂,都事关中国前途,而所骂的人皆政治学术之顶尖人物,按照文化惯例称做国骂。
章太炎的骂围绕着政治和学术,并非挟私怨,他个性极其强烈,观点犀利到位,秋风扫落叶般地骂太后、骂皇帝、骂总统、骂国父、骂圣人、骂大师、骂领袖,在众多的国骂中数骂康梁、骂袁世凯、骂吴稚晖最为光华四射。
一是与梁启超展开了寻找中国出路的大论战。通过论战,章太炎给国人厘清了共和的概念,给了国人一个确切的方向,指明了革命与立宪的孰是孰非,引发了国民对革命的广泛关注。章太炎于1903年首先发难,他在《苏报》上发表了《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洋洋洒洒地抨击康有为的保皇理论,他在封建专制的压迫下抬头,挺身向至高无上的君权发出挑战的檄文,无异于在思想界引发了一场地震!梁启超为维护皇统和师统,与章太炎就革命和立宪的优劣开展了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论战,最终梁启超败下阵来,从而确立了章太炎在革命阵营领袖的地位。
二是向袁世凯上表《劝进书》。1915年秋,袁世凯称帝野心急剧膨胀,袁氏党羽和投机之徒掀起一片哓哓的劝进声。章太炎借上《劝进书》之名,大骂袁世凯狼子野心、妄僭天位、民国叛逆。一种说法袁世凯想杀了章太炎,被幕僚好说歹说给化解了。这位袁总统恨恨地留下一句:“彼一疯子,我何必与之认真也!”章太炎骂袁世凯实际上是政治的控诉,他将满腔的怒火屡屡发泄到袁世凯身上,是他没有预料到自己为之奋斗的共和前途是如此的惨淡,政治纷乱,民主篡改,民怨滔天,他痛心疾首,不想苟活于乱世,他想以骂来自戕。
三是章太炎与吴稚晖的论战,从晚清一直延续到民国。吴稚晖等人认为中国要图强就必须施行全盘西化,首当其冲地要废除阻碍中国发展的汉语,改用万国新语(即世界语)。正是这种状况下,章太炎挺身而出与吴稚晖在汉字前途上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论战。他保持了学者公正、客观、科学的态度,痛斥了这种偏激的论断。为了达到推广和保留汉字的目的,章太炎乃依篆书创造记音字母,作为汉字初学的注音手段。1914年,章太炎弟子钱玄同、许寿裳、鲁迅等人促成教育部通过推广记音字母,作为国语注音符号,即今日仍在台湾通用之注音符号前身。这场跨越朝代的世纪大辩论又以章太炎全胜而告终,宣扬了国粹,延续中华文化的血统。
此外,章太炎还大骂蒋介石执行的三民主义是“卖国主义、党治主义与民不聊生主义”。以至于国民党向章太炎发出通缉令,称章太炎为“学阀”。
总的来说,章太炎的骂蔑视权贵,他的骂为民请愿,他的骂始终保持为正义勇于献身的精神,他的骂保持着洁净的人格,基本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心声。他的骂建立在博恰学养之上,跳出观点读他的国骂,是一股力量,一种实力,一次学问的博览,他的骂是一篇笔伐崎岖、笔力雄浑的华章。百年之后,他的国骂从枯槁的史籍中传来,仍然铿锵有力,仍然大义千秋。
一身才华的章太炎,你可以给他罗列出一长溜的名号:最有学问的革命家、辛亥元老、光复会会长、国学泰斗、朴学宗师、学阀、在野党领袖、民国祢衡、民国第一疯子、异端、狂生、章神经……
辛亥名士中,如果说秋瑾是英烈,徐锡麟对应的是大义,那么章太炎对应的是佯狂。佯狂的人是浪漫的,凡事从自己的愿望出发,不计后果,攥着捋龙鳞、剁虎尾的勇气,出没龙潭虎穴而不知后怕,这样的人着实令人景仰。
自古狂士结局多悲剧,商代箕子、三国祢衡、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唐代刘叉、明代徐渭,他们的佯狂是憎恨世道凌夷,或不愿与当权者合作,或野夫之怒,或怀才不遇而愤恨,只有章太炎彻底为政治而佯狂。他经历了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的失败,游走于革命派、保皇派、旧军阀之间,时时刻刻与当局唱反调,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奇怪的是,章太炎提着脑袋在枪口下游刃有余,好像所有的达官政要对待章太炎都抱有宽宏大度,这也成了一道清末民初的政治奇观。
章太炎的佯狂是对政治失望后的宣泄。他一直很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他希望得遇明主,他并不想做清高的伯夷叔齐,更愿意成为姜太公那样建功立业的人物。然而,民国政府提名他出任首任教育部长未获得国会通过,他的热脸贴了个冷屁股,随后政府走马灯似地更换,他浑身上下挂满了虚职闲位,却始终没有走进权力核心,自己“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始终没有得到实现。
章太炎的性格决定了他就该是个佯狂之人。他的认真让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他的真诚使得内心渗不进半点污秽,他的嫉恶如仇吓得政客胆战心惊,他的执拗注定了不会随波逐流,这一切决定了他在政治上的悲剧命运。各方诸侯对其敬若神明,却怕引火烧身,无一敢与他合作。章太炎的一生都带着波折,这位天才的日子过得有些悲壮,至于“民国第一狂生”的名号,则更像是对这位狂热政治爱好者的一则无情讽刺。
“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这是章太炎一句著名的诗句,他一介书生,手中无剑,靠得是铮铮铁骨独步江湖,靠的是一支横扫千军的铁笔。哪怕自己的力量卑微,他一定要发出自己响亮的声音,向旧有的道德体系宣战、向伪民主宣战、向守旧学术宣战。《驳康有为论革命书》、《逐满歌》、《劝进书》、《排满论》,那些挚真的理论有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读得人心惊肉跳,读得人荡气回肠,整个辛亥革命期间,章太炎的革命书红遍大江南北。他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针锋相对,决不屈服。
君子至纯则刚,他在政治言论上敢写敢骂,被人视之为疯,被人称为民国的祢衡,这是士的德行;生活上不拘小节,衣食不究,被人称为民国的王介蒲,此是士的道行;民国名士大多风流多情,敢弃传统道德不顾,而章重情近于痴,这恰是士的品行;他的放诞任性,不如说是较真耿直,其纯刚之性情,颇有士君子之风;率真近于狂,狂而不乱,无名士目空一切的恶习;用学术之法度驭政治之事,态度和方法都有迂味,好在迂而不腐,有着高贵的天真。
我们跳出那个时代,看待章太炎、吴稚晖、钱玄同、黄侃等清末民初的大儒,他们个个才华横溢,个个疯疯癫癫,个个至情至性,他们敢于挑衅当局,挑战权威。他们成为那个时代的异端,他们是那个时代文化人的代表,他们都是一群热血沸腾的爱国人士,他们在大变局中以各式各样的形态表现出来,因为保留了自己的清高而侥幸保留自己的个性,其余的大多数还是难逃俯仰由人而落入俗流。
“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鲁迅用38个字把他革命的一生高度地概括了,这简直可以做他的墓志铭。章太炎也认为自己第一是革命,第二才是学问。
章太炎革命的名声太响亮了,以致于我们忽略了其他的业绩。《章氏丛书》《续编》《新方言》《文始》《小学答问》《儒术新论》《订孔》等等著作摆放在橱窗中,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章太炎是一个不世出的英才,一个留下了400余万字著作的一代鸿儒。
我似乎看见他在典籍中坐起,从容地提笔,浓墨从宣纸上一路流淌下来,一篇篇响亮的辞章一挥而就,或许就有那篇奇文《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或者是《劝进书》,或者是《谢师表》。
我们还可以看得更远些,当年走向北京钱粮胡同章馆的那条狭街,或者通向苏州那章氏国学讲习会那条曲巷的章门之徒,他们可不是什么凡夫俗子,他们个个学贯中西:鲁迅、钱玄同、许寿裳、朱希祖、黄侃、刘文典、沈兼士、周作人、吴承仕、朱季海……他们继承师德,在各自的文化领域中开疆拓土,个个功成名就,成为民国文化界的精英。仅仅从开列的这份名单中,你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章太炎是民国最杰出的老师。
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我的目光逐渐从章太炎纵横的一生中收回,落到了庭院当中的汉白玉塑像上,章太炎当初的踌躇满志或者狂放不羁已经悄然淡化,他的脸上甚至开始幻化出和蔼之情,他的目光也显得温润了许多,消解了历史中积聚的火气,这张面孔似乎与我们心目中的章太炎有着很大的差距。其实,生活中章太炎原本就是这副形态,一个和气的乖老头子。
纪念馆后是章太炎和夫人汤国梨的墓地,两盔坟茔一主一侧地安卧在阒寂中,与先生一生的纷纷扰扰、是是非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不知此处的清净能否抚平先生内心的郁气。我对着墓地三鞠躬,突然一声“将军”,吓了我一跳,侧目一看,两个老者坐在石桌上博弈撕杀,一个老者又高喊了一声“将军”,那声音仿佛从历史中传来,显得苍凉而冷漠。
从纪念馆出来,熙熙攘攘的南山路横贯在眼前,尖锐的喇叭声、汽车的轰鸣声、导游的解说声、嘈杂的人流声、小贩的叫卖声响成一片,历史与现实仅仅一步之遥,后脚依旧空寂,前脚已经踏入一片流光摇曳的湖光山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