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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8版:人文世界·锐话题

王安忆回忆小说创作30年——

还原鲜活人生是文学永恒理想

  王安忆

  

  有一个科学家曾经说过,事实上,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可以实证的,另一个是需要去信的。文学大约主要活动在“信”的世界里。我说的“世界”就是指“存在”。虽然如今许多媒体都可以承担表述的功能,但人与世界要建立某种特定的关系,还得要靠文学。

  寻找鲜活语言

  文学的表述功能首先表现在语言上。语言是生活中最直接可靠的反映。不久前,我和朋友一起去松江玩。我们开着车去,一路上看到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就下来。我们看到有个村落,那里只有老人。我们和一个老太太聊上了天,聊得高兴了,她就让我们去她屋里看她做的许多棉被。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的被子。她的回答是,等我们两老百年之后,我们每个人要用四条被子的。我把这事转述给我先生听时,他马上说,这不可能的,民间一个老太太怎么会讲出“百年之后”这么文雅的话来?我说你恰恰错了,因为民间对死等一些事情有禁忌,所以才创造出许多替代的语言来。比如有些地方是不叫“结婚”的,而是叫“好日子”。在我插队的地方,有男孩子爱上女孩子后就对她说,我们长大以后就一起过日子。我把这话告诉我母亲时,她曾经非常感概,说这语言真的很好啊。

  但我们这一代的人却是读过的书害了我们。书本在给我们知识的同时,也将人们的经验抽象化和简单化,它有以个别经验概括全部和以普遍的经验概括个别的危险。我们都是那种好奇的、对知识贪婪的孩子,我们如饥似渴地读书,而且认真相信读来的一切。我们接受了淘洗过的、意识形态化了的人生经验,我们渐渐培养成一种书本化的人生观念。书本化的人生观念是我们的致命伤,它将我们与自己活生生的经历隔离开来,妨碍我们去涉足人生,建设自己的深刻体验。这也是我们所以经验贫乏的根源之一。因此在文学还原鲜活的人生和鲜活的语言时,我们或许可以体会外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最复杂与最微妙的一面。

  虚构其实更难 

  拉美文学大爆炸时,马尔克斯获诺贝尔文学奖,他去参加颁奖典礼时带了一支歌舞队。在我看来这就是全球化把所有的东西都纳入了同一种关系的开始。所以让叙述和表达的方式也同一化了,马尔克斯变成了一个风土化的符号,然后遍地都是马尔克斯。我曾于2007年在英国剑桥参加过一个当代文学研讨班。有一个美国中年作家对我说,他非常羡慕我,因为他在美国是属于那种完全没有“特色”的作家:白人、男性,没受过什么迫害,也没有被人领养的经历……所以,没有经纪人会看好他作为作家的市场前景。我当时就觉得,当我们以为自己从某种框架中挣脱出来时,其实进入了更大的框架中。

  在这个时代,与世界发生关系的媒介虽然很多,越来越多,但我觉得最终还是手工式的、个人化的文学是最靠谱的。至于电影,我觉得已经变得无可救药了,因为它已成为工业化的产品,完全是一种工业化的操作模式。网络的事我不太好讲,因为我不上网,对网络不太了解。但我知道那是个海量信息的地方,写作变得太方便了。但我想,适当的匮乏还是有必要的,这个世界的声音和文字实在太多了,你很难摆脱与别人的相似之处。现在的人对虚构不太感兴趣,因为纪实更带劲,你可以看到纪实的作品在市场上销路更好,但其实虚构是更难的,小说的虚构在于“应该是怎样的”,小说家会很谨慎地对待现实中的问题。我对文学还是很有信心的。

  市场与商业并不是不好,我们的作品最终还是要通过商业与市场手段到达读者手中的,但这一切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成为锋利的双刃剑,你这时会发现我们已经忘记了一件事情:我们已经长久没有内心生活了。我看到农村的一个老人,也许外面看上去很木讷,但他也许就过着内心生活。我们的抵抗也许就是安静下来。坐过国际航班的人都知道,外国人一般都很安静地坐在那里,该看书看书,该休息休息,可是中国人一般都很难安定得下来,站起坐下怎么都不好。为什么人家那么安静,我们就安静不下来?安静其实要有支撑,就是你要有内心的东西。如果没有内心的生活,你就丧失了安静的能力。有时候,我倒希望上海不要发展得这么快,也许人们可以培养起对精神生活的兴趣来。

  

  文学纽带依旧

  科技给人的生活习惯、思维模式带来了极大的改变。但大家也都知道,科技是把双刃剑,我们总是感觉到为什么今天的人怎么变得如此浮躁没有耐心,一旦离开科技产品连基本的常识都不懂了。说一个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例子。前几天,有一位加拿大的摄影师经人介绍过来给我拍一组照片,我们互相不认识,但在手机上说好了在黄陂路的一个街角上等。但偏偏那天我手机坏了,于是就没拿手机在那里等。结果等了半小时也不见有人来,就悻悻然地回家了。一到家赶紧把坏手机里的芯片转到一个好手机上,马上看见里面已经有了许多短信和电话。后来我们终于碰上了面。而当时的情况却是,我看见他了,他也看见我了。我的心理感觉是对方应该先来找我的,而对方却只肯相信手机而不相信眼睛里看到的人。他没见到回电回信自然不肯贸然上前。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状况:宁愿相信手机也不相信眼见的人。那我们以前没有手机的时候怎么办?我们还不是照样约会见面?科技只是我们与世界发生关系的一种手段,而不是全部。

  每年3月,我都会去北京开全国“两会”,我是在文艺组的,同组有一个著名的舞蹈家叫邰丽华,也就是“千手观音”的领舞者。她后来跟我很熟悉了。她随身带着一个手语的翻译,所以我们还是可以聊得起来的。她说有一次去以色列访问时,去了一家专门面向孩子的博物馆,那个博物馆里,有一个展室名“沉寂馆”,是专为聋孩子的,可想而知里面基本是以画面为主,而另一个展室是专为盲孩子的,也称为“黑暗馆”。邰丽华说这个黑暗馆太可怕了,因为她以前不知道为什么盲孩子那么喜欢说话,那么吵个不停。现在才知道,原来声音是盲孩子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的方式。

  (本报记者 文敏 整理)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锐话题 00018 还原鲜活人生是文学永恒理想 2011-04-15 nw.D1000FFN_20110415_7-00018 2 2011年04月15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