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久居斗室、俗事缠身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在这春意盎然的时节偷得几天清闲，到大自然中沐浴清新的空气、享受自然的情趣更让人感到轻松和惬意的了。我总觉得，我那被冬天所压抑的生命活力就是在清明的那几天里彻底苏醒过来的。

　　●在我的意识里，春节主要是在房间里过的节日，总免不了局促和忙乱；中秋是在院子里过的节日，但多了点浓郁和感伤；清明则是在大自然里过的节日，最是开阔和欢畅，那点慎终追远的感伤恰似艺术的节制，反而更增加了它的内涵和意蕴。

　　清明快到了，各种媒介上有关清明的新闻和言论热闹起来。略略浏览之后，发现别人与我对清明的理解很不一样，难道是我已经落后于这个时代了？还是别人所讨论的清明出了问题？于是我就想谈谈自己对于清明的印象，然后再胡乱发表一些对于别人的清明观点的看法。

　　细想来，在一年的那么多节日中，相比之下我最盼望的倒是清明，盼望的程度似乎还要超过中秋和春节。原因首先倒不是因为祭祖，而是因为吃和踏青。

　　先来说说吃吧。其实中国的传统节日几乎都与吃有关，在我的老家——一个面海靠山的江南小城，清明前后的吃食是一年之中最为丰富的。因为正值繁殖季节，此时的海鲜不仅种类繁多（单贝壳类就有十几种），而且都非常肥美。河里的自然不少，岸上的吃食也多，最常见的是竹笋，可以变着法儿吃；各种早春的野菜，比如马兰头、荠菜、紫云英、野蕨也还能吃到最后一拨，香椿脑、胡葱等则正当时令。

　　吃这些东西要讲究新鲜，菜场里买的就不稀罕了，竹笋一定要自己去挖几株，野菜也得自己去采几种，这样吃起来才更有野味。当然还有做青团所必不可少的艾草，不过这是要在清明到来之前抽空先采来备着的。采集野味其实也是清明踏青的重要内容之一，这项活动经常是由孩子和大人一起完成的，此时的大人们不但早已抛却了平日里一脸的严肃，而且还会很乐意传授他们的采集经验。这快乐的时光是经常让我回味的。

　　踏青的快乐当然更得益于明媚的春光，没有了这一条，清明也就不成其为清明了。正如《历书》上所说，清明是因“气清景明，万物皆显”而得名的。这是万物最具生机的时节，所以，在我扫墓、踏青的现实经历中，虽然曾多次遭遇纷纷的春雨，但在脑海里伴随着“清明”一词出现的，却始终是金黄的油菜花、漫山的杜鹃、淙淙的溪涧和百鸟的和鸣。对于一个久居斗室、俗事缠身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在这春意盎然的时节偷得几天清闲，到大自然中沐浴清新的空气、享受自然的情趣更让人感到轻松和惬意的了。我总觉得，我那被冬天所压抑的生命活力就是在清明的那几天里彻底苏醒过来的。

　　构成清明节的另一个重要内容当然是祭祖。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祭祖日子，难免会带几分慎终追远的肃穆和感伤，而且每当站在已故的亲人或先贤的墓前，除了思念和缅怀之外，有关生与死的问题偶尔也会闪现于脑海。不过这些都是很短暂的，一离开墓地，轻松的心情马上又会像春阳一样升起，这种轻松是我比春节和中秋更盼望清明的原因。在我的意识里，春节主要是在房间里过的节日，总免不了局促和忙乱；中秋是在院子里过的节日，但多了点浓郁和感伤；清明则是在大自然里过的节日，最是开阔和欢畅，那点慎终追远的感伤恰似艺术的节制，反而更增加了它的内涵和意蕴。

　　清明节我是盼望回老家的，但实际上常常无法成行，不过这也不是问题，祖先三炷清香就可以遥祭；吃虽然重要，但既然嘴巴够不着，也就可以从简；至于踏青，择空找个近边的山包去走走也就可以了。所以在我这里，清明实在可以很简省，而且说到底，节日毕竟只是一种仪式，重要的是内心那真诚的感念，只要真有这份感念，不过这个节又怎么样呢？

　　但我在媒体上看到（其实我的身边也常有），别人对于清明节的重视程度或者说对于清明节意义的认识深度要远远超过我，按照他们的标准，我可能要被称为“大逆不道”。这里的“别人”既包括民间和商家，也包括专家和官方，虽属不同方阵，但从行为和言论来看，他们对于清明节的重视则是一致的。

　　请看相关报道——“‘追远’不仅有‘民德归厚’的教化意义，还会让我们获得面向未来的力量，确定个体与时代的历史位置。在崇拜‘新’与‘未来’的今天，这是必不可少的仪式。这是尊重生命与敬畏历史的不绝之流。”专家的话难免长一点； “近年来在清明期间的祭扫中，很多人相互攀比形成了一种炫富之风”，“不止是人有墓地，宠物同样也有墓地”；于是专家又出来指导，“清明过分奢侈与传统意义不符”。但清明的传统意义是什么呢？专家们提出可通过“家训堂”等途径传承家庭传统美德；如此等等，好不热闹！

　　一看吓一跳，我还真不知道一个在我看来如此简单甚至未必就非过不可的清明节，里面竟包含着那么“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以至于关系到了中华民族的“未来”，并且是“必不可少的仪式”，而且也没料到一个普通的节日就可以把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因为它也是“全球华人共同的节日”）都搅动起来。

　　虽然看了不少专家的高论，但我对清明节“非常丰富的文化内涵”仍然认识不足，因为我所见的不过也就是“可通过‘家训堂’等途径传承家庭传统美德”，并通过传统道德教育达到“增进文化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等内容。而且我也看不出，在把清明定为法定节假日与我们的祖先把墓祭“编入五礼，永为常式”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任何文化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要经历融合演变的过程，作为表现形式的节日也不例外。这段时间，很多学校、单位在组织祭扫英烈活动，这并非是在今年这样一个特殊年份出现的新现象，而是在现代发展形成的一种传统，它扩大了流传千百年的祭祖活动的外延，也丰富了清明节的内容。

　　当下，打着继承或发扬“传统文化”旗帜的所谓“文化产业”遍布全国，被扭曲和变异的又何止是一个清明节。我不敢奢望随着这股“文化”潮流泛起的传统文化渣滓能够再次沉淀，只希望仍然健康的人对此保持警惕，也希望还有人能和我一起过着我印象中的清明节。　

　　（作者为浙江省作家协会浙江文学院创研室副主任，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