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彼岸的记忆
曾东元
去年7月,我去黑龙江省同江市,参加“杭州知青从这里起步”纪念碑的落成典礼及相关纪念活动。市政府安排我们下榻当地的涉外同鑫宾馆。宾馆后面有为俄罗斯客商专设的边境贸易市场。出于好奇,我们进入市场参观。市场有许多俄罗斯顾客,见到我们,都会微笑着招呼一句“欧青,哈拉索”,或是“谢谢”、“您好”等半生不熟的汉语。
此情此景,不由使我想起多年前,我们到同江支边耳闻目睹的一些往事。
1969年的春天,约1000多名杭州知青响应“屯垦戍边”的号召,到黑龙江省同江县插队务农,我也是其中一员。当时,中苏珍宝岛边境冲突的硝烟尚未散去,我们乘知青专列于3月6日从杭州出发,奔赴北大荒。几天后,我们抵达同江,分散到各公社的生产大队安了“家”。渐渐地,我们也对黑龙江两岸之间的恩怨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1945年8月,苏联对日宣战,同江成为苏联远东第二方面军对日本关东军进攻的突破口。上个世纪中叶,中苏蜜月期,同江与对岸的下列宁斯克结成友好城市,两岸互通有无,群众自由往来,经常组织联欢。当时,同江有些病人急需动大手术,当地医疗条件差,又来不及往内地送,对岸的政府知道了,就会派快艇送来医生,或接送到对岸城市大医院救治。我插队的生产队,一位名叫辛志义的老农,就是一个来往两岸间的商贩,常以货郎担的形式在两岸经商赚钱。许多同江当地人十分怀念上世纪五十年代黑龙江两岸的和平时期。
上世纪六十年代,由于意识形态的分歧和论战,冰冷的黑龙江水隔断了两岸的交往,黑龙江上的一些岛屿的边界争端使两国兵戎相见。同江境内的磕巴亮子岛、黑瞎子岛就是边界争端的焦点。1969年到同江支边的1000多名杭州知青,先后安排去边防驻守执勤的就有300多名。我虽然未抽去值勤,但也经历了一次真枪实弹的“战斗”。
那是1969年 8月的一个夜晚,一艘对岸的小汽艇横冲直撞地向同江沿岸驶来,值班的武装民兵如临大敌,警告后又实弹阻击。当时,我在县城砖瓦厂打工,正酣睡时,突然被叫醒,到县中学操场紧急集合,并当场由人武部发了枪。大队人马在操场上待命,直到两个小时后才解除敌情。事后知道,过来的是一艘因故障而失控的汽艇,被俘的四人是普通老百姓,真是一场虚惊。其实刚到生产队务农时,常常听说,每当夜深人静,村子四周地里会有敌特发射的信号弹。但当集合起民兵到实地搜索,往往无功而返。有一次,公社来电话,告知发现我们插队的安业屯东边林子有信号弹射出,大队支书聂桂林立即带领几十个民兵,赶到现场,搜索几近半夜,天亮时才发现一个巴掌大小的自动信号发射器,大家如获至宝,马上把这个“战利品”送到公社。后来,听说是对岸为扰乱我方人心,派特务潜伏到我方边境地区,在不同地点安放了自动信号发射器。
杭州到同江支边的知青,都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苏关系友好时期成长起来的。那时候,所学外语多数是俄语。大量翻译成中文的文学作品是苏俄文学作家的著作,如高尔基的《母亲》、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以及普希金的诗歌等,带给许多知青长久的文学涵养。更不用说几乎人人都会哼几句的苏俄歌曲,如《三套车》《喀秋莎》《红莓花儿开》等。同生产队的知青张有理,赴同江前夕,一位女同学送他奥斯特罗夫斯基著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书的扉页写着:愿你像保尔·柯察金一样在北大荒百炼成钢。
苏联十月革命后,曾有一首非常有名的歌,即库奇马作词、杜那耶夫斯基作曲的《祖国进行曲》。歌词中有“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它有无数的田野和森林,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的呼吸”,歌曲的旋律优美动听,给人很多遐想。然而,这却是当时莫斯科电台华语广播的开头旋律,那敲击木琴发出的清脆音响,那非常清晰的音符表达常常会出现在知青所拥有的半导体收音机的多个波段调谐位置上。
在插队的岁月里,工作劳累,生活枯燥,环境艰苦,从杭州带来的半导体袖珍收音机就成了知青的钟爱,尽管从电台收听到的文艺节目大多是样板戏和革命歌曲,但也是一种文化享受了。慢慢地,我们生产队的知青几乎人手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当我们小心翼翼地搜寻电台时,偶尔会突然响亮地冒出莫斯科电台《祖国进行曲》的旋律或华语播音员的声音。开始,许多知青会吓得立即转动旋钮,日子一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会旋小音量听一听。莫斯科对华电台不厌其烦地播送,还真的勾去了一些知青的魂。其实,《祖国进行曲》的歌词内容只是作者的一种理想,与苏联当时的现实有很大差距,尤其是“可以这样自由呼吸”的内容。但对一些处于迷惑与彷徨中的知青,尤其是个别意志不坚定,对对岸心存幻想的知青,又怎么能分辨真伪和是非呢?在边境地区插队的杭州知青中,曾先后有绥滨的姐弟俩、抚远和同江的两个男生,以江上泅渡或冰上偷越的方式去了对岸。是幻想“自由呼吸”,还是有特殊的个人家庭背景就不得而知了。尽管对岸收留了他们,却并未使他们能“自由地走来走去”,实现他们梦幻般的“美好”,听说结局都很不如意。
“春风吹绿江南岸”,改革开放使中国大地春意盎然,也使黑龙江两岸的“冰封”迅速解冻。记得是离开同江的第8年,1991年5月,我带队去同江参加中俄边贸洽谈会,中方参会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展出的有服装、食品、五金、家电等商品,以轻工产品为多。俄方派来了盛大的代表团,不仅有商贸组团,还有歌舞艺术团,商品有木材、矿产及军用小刀、望远镜等,以资源性或军转民用产品为多。一个星期的活动中,同江大街上出现了不少高鼻子深眼睛的俄罗斯“倒爷”,他们游览商场,购买商品,随带的购物包总是塞得满满的,常常引来同江市民好奇的眼光。我们内地去的客人,感受最深的是俄罗斯资源性产品的丰厚,再就是久违的俄罗斯洒脱飘逸的舞蹈和浓郁深情的民歌。热闹的七天过后,两岸内外的客商纷纷返程,同江市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毕竟同江市区只是一个不足10万人的边城。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已经使离开同江8年的我觉得天翻地覆了,两岸的冷漠和敌视似乎从未发生过。
2002年,我再次来到同江参加赫哲族旅游节活动,我见到的俄罗斯客商和游人已不仅仅在边贸洽谈的会期中才现身,他们潇洒地在市内游逛,甚至到结交的市民家中做客;同样的,对于同江本地人,或者是内地游客,汹涌的黑龙江已不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同江的朋友告诉我,两岸的通商合作,促进了同江的繁荣。近30年来,同江的边贸已遍布俄罗斯的28个州、区和共和国,俄罗斯4000多家企业、部门与同江建立了经贸关系。与此同时,海南省三亚至同江的高速公路,哈尔滨到同江的高速铁路都已贯通,而横跨两岸的黑龙江大桥,经两国协商和批准即将动工。届时,一桥飞架天堑,内地与欧亚大陆的又一连结通道就会在东北边陲产生。
黑龙江水依然奔流东去,两岸相互间曾经的陌生和恐惧,也渐渐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