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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人文世界·辛亥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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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缶翁

  1913年重阳节,西泠印社热闹非凡,微风中传递着淡淡的墨汁味道,海内印石书画大家齐聚于此,饮茶赋诗,挥毫泼墨,气氛蓬顶,一场纪念西泠印社成立9周年的盛大“秋禊” 在菊花飘香的秋风中开始了。

  这年“秋禊”一个最重要的内容是公推西泠印社历史上的第一任社长,这是历史上一次著名的文人雅集,他们中间有吴昌硕、丁仁、王禔、吴隐、叶铭等当时招牌响亮的印石书画大家,也有日后成为日本印界泰斗的长尾甲等外国人士。在此次公推中,吴昌硕众望所归地出任西泠印社首任社长,这年他70岁。

  “印讵无原,读书坐风雨晦明,数布衣曾开浙派;社何敢长,识字仅鼎彝瓴甓,一耕夫来自田间。”这幅对联是吴昌硕在这次雅集上撰写的,今天依旧悬挂在观乐楼的门楹上,他谦逊的襟怀对应着湖光山色。可惜没有横批,是吴昌硕纰漏还是故意留给后人总结,已经不得而知了。

  追踪着当年的气息,我又一次来到西泠印社。西湖的清晨,天很早就亮了,由于清静,湖天出奇地辽阔,一群白鹭从葛岭飞过来,另一群从阮公墩飞过去,它们在西泠印社上空画出一个个巨大的圆圈,清脆地嘀叫着。

  西泠印社在嘀叫中渐渐醒来,保安迎着晨光打开大门,我第一个钻了进去。阳光一下下地擦亮着这座百年庭院,茂盛如华盖的大樟树,葳蕤密布的植物,高高低低的楼阁,大大小小的碑刻,西泠印社在清晨中一点点露出了它的本色。几名拍婚纱照的摄影师走进了印社,在院子内摆开器材,一对新人在化妆师的摆布下,精心地打点着,他们的新生活也许就从今天开始。

  顺着图标在园子中游走,一一走进那些空落落的亭台、楼阁、馆舍、碑廊,直到走进观乐楼,也没有遇见一名游客,这恰恰给了我清净的空间。当年,此园是文人雅士津津乐道的聚会之处,但它是低姿态的,不管达官贵人还是文人雅士,或是凡夫俗子,只要你捧着一颗纯粹的艺术之心,这方狭小的舞台一定会给予你广阔的天地。

  时过境迁,那些百年来如雷贯耳的名字在一个个房间中一一出现:吴昌硕、马衡、张宗祥、黄宾虹、李叔同、马一浮、丰子恺、吴湖帆、商承祚、沙孟海、赵朴初、启功……他们挤在雅致的小楼中一一敞开了艺术人生,他们的作品东鳞西爪地呈现在偌大的庭院中,一张张书画、一方方印谱,那些闪烁着雄浑气韵的作品,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是多么寂寞啊,一如它们的主人。

  在这些名满天下的名字中,吴昌硕是最让我高山仰止的一位,在我看来,他也是这座园中之园的文化滥觞。

  吴昌硕(1844—1927),多别号,常见者有仓硕、老苍、老缶、苦铁、大聋、石尊者,浙江安吉人,近代最顶级的艺术宗师之一,诗、书、画、印四艺并举,继赵之谦、任伯年、虚谷诸家之后的海派领袖,百年来书画大师多出其门下,深深地影响了近现代传统书画印发展走向。

  吴昌硕出生在晚清最为动荡的岁月中,太平天国运动使得人丁兴旺的吴家顷刻间只剩父子两人,吴昌硕在战乱中度过了饥寒交迫的少年时代。成年后长期在江南一带游荡,或者拜师学艺,或者为人幕僚,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时,只能以刻私章、写条屏换点生活费,有时不得不典当衣物度日,穷困潦倒时以“酸寒尉”自我解嘲。他以最底层的小吏、候补官员、地摊商贩的身份厮混多年,尝遍人间辛酸冷暖,在困顿中填写了大半个人生履历。

  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明朝最杰出的文人画家徐渭和清朝最杰出的文人画家吴昌硕身世如出一辙,这两个穷酸秀才孤苦伶仃,仕途坎坷,最终都成为艺术之集大成者,成为一个朝代最杰出的艺术巨匠。从中让人悟出一个道理,苦难往往是良师益友。历经坎坷而壮志不伸,吴昌硕身处逆境,葆有豁达的心境,始终保持着理想,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放弃。

  有三件事情对吴昌硕的一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其一科举不顺。吴昌硕自小饱读诗书,但他的科举之路从一开始便异常艰难,22岁才中秀才,对于自视甚高的他来说这是一个相当尴尬的开局。此后他便绝意于科考,终身只是一个可以穿长衫的老童身。其二报国无门。历经太平天国战乱、甲午战争、庚子之乱,国事的一再破落,他身陷时代大变局,徒叹报国无门。甲午战争爆发后,作为湖南巡抚吴大澄的幕僚,他跟随湘军北上抗日,他曾写下“补天谁有大手笔,顽石跃出娲炉中”这样磅礴的诗句,恨不得将手中的毛笔换成长枪,奋战沙场杀敌报国。1910年夏,67岁的吴昌硕沿长江至武汉,过长江黄河,兜了大半个中国抵达京,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北游,他考察了民生民情,对清朝完全绝望,从此不谈政事,专心学术。其三仕途坎坷。他从最低级的小吏做起,稍后做过官职大点的佐贰,也担当过巡抚幕僚,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大济苍生的儒家理想。吴昌硕56岁那年出任安东县令(江苏涟水),在临近花甲之年实现了仕途上的突破,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居然让他有着临水照花般的成就感,那个久违了的修生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猛然又蓬勃起来,但他又无法忍受官场的黑暗,仅月余便挂印而去。

  “风波即大道,尘土有至情”。历经这一系列变故,他的心境变得阔远和宏大,看惯了是非功败,内心已经相当平静。仕途曲折和底层生活的濡染,他的作品从拘泥中挣脱而出,他的作品是艺术,更是生活,无限贴近时代的脉搏,这也是他的作品日后被大力追捧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观乐楼中挂满了大师的书画印谱,这些作品在射灯下闪着幽静的光泽,无一不透露出他的个性,人与画合二为一,人与故居合二为一,作为故人以实物存在最贴切的方式存在着。我徜徉在他笔下那些亦俗亦雅的色调、亦正亦斜的枝条纹理、非现实美感的花花草草、真实而又化外的生活场景中,他的所有的作品无一不充溢着灵魂的述求、对现实的无奈的叹息、对理想的美妙寄托。

  品他的每一幅画,我们都能读到局部的精神又能领略全局的精神,往往各个关联之间与疏通贯汇,总能小中见大,这是书画的至高境界。几株花草让人领略一园之香,几片残荷让人读荷塘衰败,几只鸟鸣让人领略森林的气象。一个人的艺术成就达到了令人朝拜的程度,艺术就是宗教。

  吴昌硕的命运虽然多劫难,这点与梵高、徐渭、八大山人等人悲剧的命运有几成相似,但是他能够在晚年见证自己的成功,在他的有生之年便奠定了历史地位,将西泠印社建筑成“天下第一社”,成为现代国画的奠基人,引领了那个时代的艺术狂飙,使得清末民初的海派成为美术历史上的激情篇章。

  晚年吴昌硕回顾自己的游学、游艺、游宦生涯,作此诗为自己作了总结:石头奇似虎当关,破树枯藤绝壑攀。昨夜梦中驰铁马,竟凭画手夺天山。

  在西泠印社,在观乐楼中,我脑海中反复斟酌,吴昌硕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从他留下的一张照片来看,一个胖乎乎的老头,面目圆润,气定神闲,目光飘向斜方,袒露出谦谦君子之风,但压不住那股豪迈之气和狂傲之气,那股气从寂静的空间猛然跃起,旋转在观乐楼偌大的空间中。

  中国古代讲究的是文如其人,画如其人,吴昌硕饱有浩然之气,他的一生操守节气,有骨气,讲正气。他始终将这股气贯穿于书画中,一打开画卷这气浪迎面而来,这股气掷地有声。让我们感叹到他的为人与为艺居然保持着如此高度的一致。

  56岁高龄时被提拔为江苏安东县令,对于历经官场旋涡和游艺生涯的晚清秀才,这已经是越级破格重用了。我想,吴昌硕也是满怀信心地端坐在高堂上,心中把持着明镜,立志要干出一番令乡里称颂的业绩来。他在任上的遭遇我们没有必要再去猜测,仅仅一个月,吴昌硕便在主政一县的父母官位置上看清、看穿、看透了许多事物。

  当吴昌硕抬起头来再仰望“明镜高悬”的牌匾时,他只看到一片茫茫无期的黑暗世界,到处是明争暗斗,到处是藏污纳垢,在这个腐朽透顶的王朝中哪里还有他期待的公平和正义,哪里还有他的栖身之所。那块牌匾照不亮这个世界,却照亮了他的灵与肉。理想和现实两厢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为保持自己的节气,他留下“官田种秫不足求”作答,仰天长笑跨出官场门墙。

  吴昌硕自比陶渊明,刻有一章“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以此自慰和自嘲。慰的是仕途上终于小有成就,虽说不上光宗耀祖,至少可以荣登门庭;嘲的是自己无法与官场合作,以自己的力量扛不过官场的力量,弃官说到底还是仕途上的一个失败者。传统的士大夫心态在一方孤独的精神岛屿中被无限放大,吴昌硕一生深陷出仕与归隐的纠结之中,这交织着他矛盾的一生。他心中游动着一条蛇,在政治理想得到伸张之时,他便意气风发地抬头,在仕途坎坷时,他从政治退缩到艺术,以笔墨刻刀过足了一把精神瘾。既然不能做一个有为的官宦为国家为百姓谋福祉,遂居其次,把平生所学之问,忧患的家国情怀,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境遇,用艺术的方式表现出来,再造一个充满正气的艺术天地。

  人格和书画的关系,应该是山与树的关系,树长在高山而高,长在丘陵而低。吴昌硕是一个有慧根的大师,他的境界是人生之大境界,融通自己的身世、情感、顿悟,那些内心的冲突在作品上表现出了强大的能量。他的主题是向上的、积极的、永恒的、自由的,凝结着他的人品,奔向个性的大解放,抒发着生命的大自由。他最喜画梅花和兰花,为标高梅兰孤高洁净的品格,常以亦浓亦淡的墨色,或以篆书笔法画成,力道刚劲,气韵悠远。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何尝又不是通过纸上江湖为自己作一次正名呢?

  站在这所清静之园,把目光放得更远大一些,那一方方印章飞越山海,到达遥远的朝鲜、日本、欧洲。那些印章藏在弟子们的行囊中,皮箱中,衣袖中,甚至就捏在手上,他们从水路去向四面八方的各个角落,将西冷精神传播远方。这种平静的文化在外邦生根,甚至反哺。

  园子并不大,在上下行走中,发现所有的路都通向观乐楼,而观乐楼正好坐落在园林的制高点和中心点,站在这里可以远眺漫漫湖山。这也许正切合了此楼的重要性,切中了吴昌硕在西冷印社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假如说西泠印社是西湖这张水墨画的印章,那么观乐楼就是这方印章的把钮。

  红男绿女在亭台楼阁间涌动,导游的解说词千篇一律地指向吴昌硕,似乎此园只有吴昌硕,那么多的名家大儒在吴昌硕咄咄逼人的气势下身形黯淡,甚至忽略。真让人感叹与他同生一个时代,究竟是幸福还是悲哀。我一路琢磨着观乐楼前的那幅对联,此时,豁然跳出四字横批:百年缶翁!

  走到题襟馆前,那对新人还在摆着各种姿态,新娘脸上挂着甜甜的笑。他们在园中的任何一个细微情节此时都在向上升华。或许时光老去了50年,她和他在翻开相册的时候,依旧停留在今天的幸福中。

  当然,这一切与吴昌硕并无多大关系。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辛亥江南 00019 百年缶翁 2011-03-18 nw.D1000FFN_20110318_9-00019 2 2011年03月18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