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喜悦的两面
袁亚平
那一天令人惊心动魄。
又大又圆又笨重的电缆圈,一个挨一个阻在国道线上,交通瘫痪了。上千人潮水般地涌来涌去,高声嘶喊。极度混乱。失去理智。
不少人劝说孙庆炎千万别到现场去,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孙庆炎紧抿嘴唇,沉默不语。他感觉自己正处在狂暴的大海,飓风咆哮,巨浪滔天,昏暗的恐怖颠倒了天地。他心情沉重得要断裂。
这个始建于1958年的杭州电缆厂,是原机械工业部重点骨干企业,曾经在全国同行中屈指可数,享有盛誉。然而,由于体制和产品等等原因,这个国有企业越来越走下坡路。机构臃肿,管理混乱,债务严重,偷盗成风。厂里有很多金属材料,大家都来拿,甚至有人骑自行车到车间,明目张胆地拿。灵魂出窍了,只剩下僵死的躯壳。
到1999年底,一个好端端的曾拥有3亿多资产的国有企业,已被折腾得资不抵债,濒临破产。痛心的现状。痛苦的根源。
杭州电缆厂通过杭州市产权交易中心竞卖。浙江富春江通信集团和其他三家企业参加竞买,但经反复评估考察,另三家企业先后放弃。最后,浙江富春江通信集团对其实行整体资产承债式兼并。
孙庆炎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杭州市人民政府于2000年4月19日的批复:同意由浙江富春江通信集团承债式兼并杭州电缆厂、杭州中策电缆公司,接收被兼并企业的全部资产和债权,承担全部债务,并负责安置杭州电缆厂、中策电缆公司全体职工和离退休人员。
当时杭州电缆厂职工1960人,其中离退休职工近700人,还有200多人因无活可干,拿着全额工资在家歇着。
接收全部资产和债权,承担全部债务,负责安置全体职工和离退休人员……
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一座山。泰山压顶般的,无比沉重,极度惶恐,那种感觉让人透不过气来。你没有坚强的神经,没有顽强的精神,就会压垮,就会窒息。
孙庆炎此时站在杭州电缆厂的行政楼里。这是一座陈旧的楼房,过道狭窄,光线暗淡,水泥楼梯生硬,洗手间里的水管锈迹斑斑。地上的裂缝和墙角的垢迹,渗透出不尽的衰败。总经理的办公室里,老式的沙发前,是两张最简易的钢折管合成板茶几,老得掉了牙。
孙庆炎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进一口,好像要把所有的艰辛和痛苦都深埋在自己的心中。
孙庆炎记得自己刚走进这个厂区时,空荡荡的,了无生机。斜阳淡而无力,路边的乱草凄凄惨惨。要起死回生,必须下猛药,必须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先解决人浮于事,把八部一室压缩为四部一室,六个分厂划成为两个分厂,撤销了两个分公司,精减了管理人员。在公司部门经理、分厂、车间推行“一长负责制”,一级聘一级,使全厂在职员工从1274人减少到872人。
而他却分明感到背后有一双双敌视的眼睛。一个民营企业,要整体兼并一个老牌的国有企业,触动了多少人的神经。
那些吃惯了大锅饭的人,那些揩惯了公家油的人,那些因改革触及个人利益的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因了不同目的聚集一起。发泄和怒吼。
有人狂叫,董事长滚出来!董事长滚出来!有人伸出拳头,打伤了维持秩序的经济民警。
猛地拧灭了烟头,孙庆炎一把拉开门,嘭嘭嘭地走下楼梯,旁人拦也拦不住。
高个子的孙庆炎立即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包围了。怒吼的浪头扑向孤立的礁石。竟有人当胸撕破了孙庆炎的衣服,还有那背后的拳头砸过来。
孙庆炎站在推推搡搡嘈杂无序的人群中间,显得异常冷静,异常沉着。我是董事长,有事就同我讲!我是共产党员,我必须维护党的改革开放政策!
孙庆炎高声对着人群说,你们有什么要求,不要在路上讲,跟我来,到礼堂去讲!
逆着人潮,一步步艰难地挪动,挪动。孙庆炎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让人群离开国道线,回到厂内礼堂,便于解决问题。
不是小说虚构的情节。不是电影导演的镜头。这真实的场面足以让怯懦者魂飞胆丧。
后来国道线疏通,事态平息。
后来有人说孙庆炎是大将风度,临危不惧。他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改革的阵痛。改革的代价。孙庆炎的感受深切到骨子里。旧体制的羁绊,落后观念的陈腐,妨碍生产力发展的种种束缚,非改不可,不改即死!
那种把营养品和高压锅开进医药费里给公家报销的人,口头上颂扬社会主义优越性,其实内心已在慢性中毒。
那种把国家的财产变成自己鼓鼓囊囊腰包的人,口头上标榜如何精明强干,其实内心已堕落犯罪的深渊。
多少次矛盾冲突,多少回观念碰撞,市场经济的效率观和效益观,终于冲决了计划经济的僵化束缚。
富春江集团注入7850万元资金,盘活了这个奄奄一息的杭州电缆厂,避免了银行数亿元债权的损失,规避了这个企业职工群体失业的风险。
(《袁亚平文集》第二卷《阅读浙江》第四章之三《富春江的光波》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