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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2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一封藏文信

  王宗仁

  

  那是父亲去世的第一个清明节,1990年5月上旬,也恰是老人诞辰83周年。我从拉萨深入生活回京途中,取道秦川大地专程为父祭坟。这次祭父真的好有特殊意义,我是以我、还有父亲未曾谋过面的却称呼他阿爸的藏族兄妹俩的身份祭父的。攥在我手中的一封藏文信,就是兄妹俩写给我父亲的。我很感动,遥远的并不陌生的西藏土地上同样成长着浸润我灵魂的亲情和友情!

  我和这兄妹俩的相识,要追朔到1988年寒冬。当时,我随汽车团的车队从昆仑山下的格尔木出发,到藏北巴青县执行救灾任务。那场猝不及防的雪下得好狂,暴风卷着雪柱狰狞地吼着,整个藏北无人区被积雪覆盖成白茫茫一片雪海,所有的颜色和生命都消失在白色里,找不出任何中心。世界显得很单调也很害怕。牧民们面临着饥寒交迫的残酷困境,为数不少的牛羊冻死饿死在草滩上,暂时幸免活下来的牲畜由于无力拯救,在饥饿和疾病中苦苦挣扎!

  我跟随的那支车队是奉命为牧民送棉衣、棉被、棉帽、棉鞋,所有的衣物全是刚运出军需仓库的新军品。一位军校刚毕业的大学生排长站在汽车驾驶室顶上很动情地对战友说:“救命第一,包括牛羊的生命。哪怕我们的心里只剩下一块温度的地方,也要把它送给灾痛中的藏胞!”争取每一分每一秒钟的时间,使灾民得到温暖。我们不是将衣物送到县上交地方统一分发,而是在藏区当地工作人员的指点下,走一路散发一路。原先预想的目的地也许尚未到达,却把党对藏胞的温暖及时送给了他们。每把一件暖衣送到灾民手中,我们和他们都会忍不住地流下热泪,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那天,在茫茫雪野的一个崖头下,我们看到路边的坎上撑着一顶被雪挤压得扭扭歪歪的帐篷,里面空空荡荡,无水无食无衣被,锅灶和地铺上落了一层冰霜冷雪。一只藏狗蜷缩在灶膛里不肯起来。离帐篷不远处的雪地上站着两个藏族小孩,伸着冻肿的双手,怯生生地望着我们,眼睛仿佛已经生锈。他们穿的藏袍太破旧,不保暖,冻得他们浑身哆嗦着。我和带车队的副连长把孩子领进帐篷,想了解—些情况。没想到四面漏风的帐篷里面比外面还冷,我们又站到了风雪之中。

  跟随我们的翻译通过和孩子交谈,才知道这是兄妹俩,男孩叫顿珠,12岁,妹妹央金小他一岁。他们是游牧之家,过着“早别冰水河,夜宿雪山下”无法定居的生活。这次暴风雪卷走了他们家的上百头牛羊,阿爸阿妈追赶牛羊至今未归。眼下这兄妹俩手里只剩下拳头大的一块糌粑了,那上面还带着阿爸阿妈的体温。他们虽然饿得饥肠辘辘,却舍不得吃一口。有阿爸阿妈的气息在身边,孩子就不会走失!

  我们当即给顿珠和央金送了两件棉大衣,还将我们已经散发得所剩不多的食品尽量多地匀出一些给他们。原本我们想带他们到县城去,谁料男孩顿珠死活不肯,他说阿爸阿妈说好让他们在家等候。孩儿的家就是阿妈,离开阿妈还有什么家!我实在心疼冻得蔫头耷脑的女孩央金,就把自己身上的红色毛背心脱下给她穿上。我通过翻译告诉央金:这件毛衣是我父亲头年来部队看望我时从家乡小镇上顺手买来给我的。老人家知道我经常跑青藏高原,嘱咐我上雪山时一定要穿上它。顿珠兄妹听了翻译的一番话,久久地望着我,眼里饱含泪花。临走时兄妹俩要我留下姓名和地址,我只是说了一句话我是那曲兵站的,就挥手追赶部队去了。当时我是从这个兵站出发来灾区的,再加上兵站关茂福站长也在场,便顺口一说而已。

  1990年夏天,我又一次到西藏深入生活。那曲兵站张副站长一见我就说:“王作家,总算把你盼来了!关站长调动工作之前给你留下一封信,让我们转交你,压在兵站已经大半年了!”这就是我在本文开头提到的顿珠和央金写的信。他们以为我是那曲兵站的军人,就把信寄到这里来了。信封上写的是我名字,内容却是写给我父亲的,用藏文写的,大意是:请老人家允许我们叫你一声阿爸,你为儿子买的那件大红大红的毛背心,我们一家人轮流穿着度过了那个多雪的冬天。愿阿爸扎西德勒,健康长寿……

  我为父亲祭坟。他老人家虽然没有来得及看到这两个藏族孩子写给他的信,但我相信他在天之灵一定能感受到西藏大地今日融融美美的阳光。地不会老天不会荒,藏家人向往的美好地方一定会到达!此刻我把这封信作为对父亲83岁生辰的特殊祭品献在坟前。按照藏家人的习惯,我将信蘸上青稞酒点燃,尽力抛向空中。纸灰在天地间长久地飞舞着……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钱塘江 00022 一封藏文信 2011-03-04 nw.D1000FFN_20110304_5-00022 2 2011年03月04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