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满了南山
张枣
编者按:诗人张枣的倏然离去让诗歌这一萧瑟的文体重新照亮世俗的生活。尘归尘,土归土,世代而罔替。他不会不明白,诗人不死,正如诗歌不死,正如尘埃不会消逝。细读张枣的诗,其实是柔软得很霸道的。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祖父
鸣蝉的脚踏车尾夹紧几副秘方,
门虚掩着,我写作的某个午晌。
祖父泪滴的拳头最后一次松开——
纸条落空:明天会特别疼痛;
因为脱臼者是无力回天的,
逝者也无需大地,幽灵用电热丝发明着
沸腾,嗲声嗲气的欢迎,对这
生的,冷的人境唱喏对不起;
南风的脚踏车闻着有远人的气息,
桐影多姿,青凤啄食吐香的珠粒;
摇响车铃的刹那间,尾随的广场
突然升空,芸芸众生惊呼,他们
第一次在右上方看见微茫的自身
脱落原地,口中哇吐几只悖论的
风筝。隔着睛朗,祖父身穿中山装
降落,字迹的对晰度无限放大,
他回到身外一只缺口的碗里,用
盐的滋味责怪我:写,不及读;
诀别之际,不如去那片桃花潭水
踏岸而歌,像汪伦,他的新知己;
读,远非做,但读懂了你也就做了。
你果真做了,上下四方因迷狂的
节拍而温暖和开阔,你就写了;
然后便是临风骋望,像汪伦。写,
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
祖母
1
她的清晨,我在西边正憋着午夜。
她起床,叠好被子,去堤岸练仙鹤拳。
迷雾的翅膀激荡,河像一根傲骨
于冰封中收敛起一切不可见的仪典。
“空”,她冲天一唳,“而不止是
肉身,贯满了这些姿势”;她蓦地收功,
原型般凝定于一点,一个被发明的中心。
2
给那一切不可见的,注射一支共鸣剂,
以便地球上的窗户一齐敞开。
以便我端坐不倦,眼睛凑近
显微镜,逼视一个细胞里的众说纷纭
和它的螺旋体,那里面,谁正在头戴矿灯,
一层层挖向莫名的尽头。星星,
太空的胎儿,汇聚在耳鸣中,以便
物,膨胀,排他,又被眼睛切分成
原子,夸克和无穷尽?
以便这一幕本身
也演变成一个细胞,地球似的细胞,
搏动在那冥冥浩渺者的显微镜下:一个
母性的,湿腻的,被分泌的“O”;以便
室内满是星期三。
眼睛,脱离幻境,掠过桌面的金鱼缸
和灯影下暴君模样的套层玩偶,嵌入
夜之阑珊。
3
夜里的中午,春风猝起。我祖母
走在回居民点的路上,篮子里满是青菜和蛋。
四周,吊车鹤立。忍着嬉笑的小偷翻窗而入,
去偷她的桃木匣子;他闯祸,以便与我们
对称成三个点,协调在某个突破之中。
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