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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人文世界·江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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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那山那树

  吴鸣翔说:“认出冷杉的一瞬间惊喜得差点哭了。” 本报记者 徐斌 摄
  人工培育的冷杉。 韩天高摄
  1975年拍摄的百山祖冷杉果实。吴鸣翔供稿

  编者按:

  往事人人都有,体历各不相同。社会前行的每一步,都在我们身上留下了最真切的投影。

  不难发现,记忆有时是高度浓缩的。平凡的,也许长久;淡然的,也许亲近;坎坷的,更见珍贵。小人物也有大历史。

  于是我们将目光更多地投向普通人。在私人化的历史叙述中,一段跌宕起伏的悠长人生跃然纸上,显得深邃又好看。

  以人为传,不管我们最终还原出的历史面目如何,并非要你全盘接受。治学严谨的可以作为史料旁证,闲来翻翻,亦是话题与谈资。所谓历史,也许并无真相。

  我打开采集簿,屏声敛气,工工整整地写下:华东黄杉?球果?!

  我1936年7月出生,是庆元浦江县吴大路村人,祖辈都是农民。

  由于家境困难,1953年,我初中毕业后只能去考“不花钱”的林业部丽水林业中专,读造林专业。

  1956毕业时,班主任问我有什么打算,我一直清楚地记得林业部部长梁希“黄河流碧水,赤地变青山”的豪情壮语,就说“要到最大的林区去”。于是1956年4月,我被分配到龙泉林业局做技术员,负责采种、育苗造林。

  紧接着搞了几年运动,我的生活挺动荡的,三年困难时期还被调去庆元供销合作社当了一年会计。

  那时候,我白天算账,晚上就自学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郑勉编写的研究生教材《中国种子植物分类学》。直到1963年我又调回龙泉林业局搞科研,干回了老本行。

  恢复后的林科所,就我一个技术员,所长是副县长兼的。我的第一项工作便是到全县各林区进行树种调查和采种,准备来年进行培育试验。

  我与百山祖冷杉邂逅在1963年秋日的一场大雨中。

  现在想起来,10月我进山勘测,仅过了1个月就发现了冷杉,这是我的幸运,也是命中注定的机缘。

  11月18日,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带着两名工人到海拔1870米的百山祖主峰采集标本,下山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十几米外就看不清楚了,头上的斗笠无法抵挡雨势,我们只好撤到附近一片树林里避雨。 

  进了林子,我习惯性地观察着周围植物的种类,有两株树皮灰黄而龟裂的大树让我眼前一亮——那是一种陌生的针叶树,枝干通直浑圆,布满鳞片,似松;针叶条条排列,青翠欲滴,又似杉。

  “快来,这里还有一株!”“这株更高呢,足有几十米!”同行的工人发现附近还有一棵大树和一棵小树。再仔细寻找,没有发现其他的,仅此4株。

  从条形叶子看,可以断定这是一种杉。什么杉?细看叶子,中脉下陷,先端凹陷,疑似“华东黄杉”,可小枝、芽鳞又对不上。也不是南方铁杉,后者的叶子要细得多。

  是不是冷杉呢?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按照当时学术界的普遍看法,在东南沿海低于海拔2500米的地方是不可能有冷杉存在的。

  要真是冷杉那可爆了大冷门!

  要确定这种杉树到底是不是冷杉,是哪一种冷杉,唯有果实才能区别。可是我们在树林里转悠了半天,树上树下都没有找到果实,只发现这种树的果轴是宿存的。

  晚上,伴着昏黄忽闪的煤油灯,我小心翼翼地整理了采集来的标本,而后打开采集簿,屏声敛气,工工整整地写下:

  百山祖 海拔1700米 1963年11月18日 华东黄杉?球果?!

  鉴于枝叶形态与黄杉具有相像性,我就在采集记录的种名一栏写上了“华东黄杉”。由于未见果实,我不敢完全肯定,便在后面打了个问号。

  从此之后,我的心一直系在这几棵树上。1965年,我被调到庆元林场工作,百山祖正在林场辖区,这几棵可疑之树成了我的直接工作对象。

  经过多次现场勘测,并查阅了大量文史资料后,我的心里有底了。黄杉果实向下生长,而冷杉果实向上生长,且生长在叶腋处。也就是说,如果最终发现这几棵树的果实在叶腋处直立生长,就可以完全断定是冷杉了。

  但冷杉和其他树种不一样,它开花、结果周期很长,要好几年才能开一次花,而且花期不一、花性不同,有的甚至只开花不结果。

  1965年,我29岁,几乎与世隔绝,在山间与这些不言不语的树木相伴。我知道对这些深沉的植物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我不着急,我想我可以等。

  认出它们的一瞬间惊喜得差点哭了。

  1966年,“文革”开始了,我先被调至庆元荷地林场工作,后又进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虽然没法对人说,但我心里始终惦记着那几棵还没有答案的树。

  1971年,当得知被分配到庆元百山祖万里林场工作,我觉得真是上天的安排。我又能与那几棵神秘之树谋面,再续探究之旅。

  我再次上山。遗憾的是,那4株针叶树中胸径最大、足有150岁树龄的一株,已经因山洪冲洗沟坡而倒在沟中枯死了。

  我感觉形势越来越紧迫,同时,自信与把握也越来越大,长久以来的“心灵感应”,让我几乎认定了那就是冷杉。尽管尚未采集到球果作证,我还是忍不住给省林科所的科技员写了一封信,提出了冷杉的猜测,

  1975年7月15日,我与杭州大学张朝芳、郑朝宗两位老师一起上山勘察,再一次来到了那几棵既熟悉又陌生的树底下。当我与往常一样抬头向上望去时,突然发现,这几棵树上结出了淡黄色的球果。

  认出它们的一瞬间,我惊喜得差点哭了,多年来梦寐以求、苦苦寻觅的球果终于找着了。我立刻爬到树上采摘,紧张颤动的双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那显然直立的小果实。

  一切设想都吻合了,它就是冷杉!这种冷杉历经第四世纪冰川,在百山祖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默默存活下来,实在是奇迹。

  之后,我拿着球果照片的底片找郑勉教授鉴定,郑教授看了高兴地连声说:“是冷杉!是冷杉!”

  有了球果,加上枝、叶以及宿存的果轴,一套完整的标本出来了,冷杉属的特征得到了完全的证实。更令人惊喜的是,各种对照结果表明,该冷杉属新种,它是在中国发现的第19种冷杉。

  1976年3月,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组织了一个小组,帮助我用40多天的时间完成了《百山祖冷杉——一种新的冷杉的发现》的论文,引起中外学术界的极大震动。

  百山祖冷杉是冷杉家族中最珍贵的种类,它既是“国宝”,又“世价”无量。能够为它命名,是我的骄傲,也是中国人的骄傲。

  

  我暗暗下了决心,要帮助这些“植物大熊猫”传宗接代。

  

  证实的喜悦过后,我感到了拯救和保护的紧迫性。

  我想,这几株冷杉既然能在百山祖的环境条件下生存下来,那么扩大繁殖应该是有可能的。我暗暗下了决心,要帮助这些“植物大熊猫”传宗接代,让它们绿满山头,决不能在我们手里绝种!

  百山祖冷杉1975年的结实率很低。我把采集到的为数不多的种子播种在不同海拔、不同坡向、不同土壤的山地里,但来年未见其破土发芽,首次有性繁殖宣告失败。

  总不能坐等它几年之后再开花结果吧!既然野生植株自然结实种子繁殖不成功,那就转变路径:扦插。

  从1976年到1978年,我们又陆续进行了3次百山祖冷杉插条试验,但都失败了。百山祖冷杉很衰老,拿它的老枝来做扦插繁殖,即使生根也不易成活,这就好比硬逼着老人做新娘,很难生出白胖小子。

  插条不行,能不能嫁接呢?1978年起,我与其他同志一起,以江西庐山植物园引进的一批日本冷杉苗作砧木,应用围土劈接法进行嫁接繁殖,后来又采用髓心形成层对接、靠接等多种嫁接方法,最终存活了60余株苗种。喜讯传出,国内外同行纷至沓来,拯救百山祖冷杉迈出了积极的第一步。

  然而,异砧嫁接会改变百山祖冷杉的遗传性状,用这个办法还是不能真正拯救百山祖冷杉。

  1987年,百山祖冷杉被国际物种保护委员会列为当年世界最濒危的12种植物之一,拯救更加迫在眉睫。

  也是这一年,一位虎头虎脑的年轻人闯进了百山祖。他叫马海泉,浙江上虞人,毕业于浙江林学院。

  自从他来了之后,我可算有了得力助手。我们一起总结以往失败的经验,继续推进扦插繁殖试验。经过多次进行多种激素、不同浓度的对比试验,并采取调节气温、土温等配套措施,结果,苍天不负有心人,扦插取得了成功。

  百山祖冷杉喜得“贵子”,又一次震动了海内外植物学界。

  原生百山祖冷杉有了“亲生子”。

  

  很快,新的问题又来了。虽然扦插能够保存百山祖冷杉的遗传性,但在长势渐衰的母树身上,又能剪下多少可供扦插的一年生枝条呢?

  异砧嫁接相当于借腹生子,可以暂让百山祖冷杉延续香火;扦插繁殖类似植物克隆,为的是使“儿子”更像“老子”,但这两种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于是,培育实生苗成为“华山一条路”。

  要培育实生苗,只有等到雌雄球果同时开花结果才有机会。但野生百山祖冷杉树龄偏大,种群数量少,植株间分化严重,加之雌球花向上、雄球花向下,花期又有早晚且值梅雨季节,不利于花粉传播,有效种子一粒难求。

  对于林业专家们来说,还是只有一个字:等。但这种等是积极的。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到这几株树下了。1991年的一天,我们惊喜地发现,百山祖冷杉在时隔近十年后又一次吐蕊,雌雄冷杉同时开花了!马海泉二话不说,立刻爬到几十米高的树上进行同株、异株间人工授粉,以提高结实率,而我也第一次拍摄到了百山祖冷杉果实的彩色照片。

  这一年秋天,通过人工授粉,百山祖冷杉结出了有效的果实,我们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采摘、晾晒、分离、检测、保存。

  1992年春天,我和马海泉搭起棚子,在百山祖冷杉原生地附近分批播下了这批种子,进行人工育苗,出苗后再移栽。

  同年,我们申报建立“风阳山—百山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当时唯一全票通过获批的。

  这批实生苗在原产地1700米海拔处种了31株,我自己单独种了11株,后来进行了迁地保护种植。

  为什么要迁地保护?百山祖冷杉在保护区的核心区域,任何人工的干预都需要经过层层专家审批认证,不能“轻举妄动”。而百山祖冷杉与周围的亮叶水青冈自然竞争十分激烈,亮叶水青冈是强势的一方,幼小的百山祖冷杉实生苗很难在这种环境下生长。

  当时,经过多年精心管护的11株迁地保护实生苗株高已达1.95米,冠幅1.3米,地径0.5米,长势喜人。2000年3月,它们被移植到了庆元县南部地区900多米海拔某处,移栽后,成功存活。

  凝聚几代林业人心血,经过近40年的奋斗,百山祖冷杉终于有了“亲生子”。目前,这批迁地保护实生苗长势良好。

  从27岁那年偶遇百山祖冷杉,到现如今迁地保护地的实生苗株将近自己两个身高,我与百山祖冷杉已经挽手走过了47个年头。

  至于那3株珍贵的野生百山祖冷杉,尽管人为的破坏已经被制止,但也不能排除自然灾害、野兽的袭击,它们始终脆弱。就像那棵已死于山洪的150岁老树,这种从冰川时代幸存的树种,随时可能如露水般悄悄地从历史中隐去,因此它们成了我永远的牵挂。

  好在它们始终坚韧地生存着,对于我们的期待与呵护报以积极的回应。2010年5月下旬,安静多年的百山祖冷杉又一次花朵满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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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江南录 00019 那人那山那树 2011-01-14 nw.D1000FFN_20110114_2-00019 2 2011年01月14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