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行
——美国闲笔
从维熙
从维熙
非常凑巧,游览了好莱坞和迪斯尼,适逢圣诞节之夜。因为孩子第二天下午还要上班,只好从洛杉矶开车一路疾行,穿越加州南部地区,连夜向亚历桑那州的菲尼克斯飞驰。
平日喧闹的高速公路,在这圣诞之夜出奇的安静,隔着车窗外望,天地间一片银白——月亮洒下清冷的光。大概人们都在家里过圣诞的缘故,这个汽车轮子驮着近3亿人口的美国,此时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高速公路上难以看到夜行的汽车。昔日,我从这条路上走过几次了,即使是在夜里行车,在这条美国西部的交通大动脉上,也如百舸争流的大河那般。
使我最最难以忘怀的记忆,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这条公路上,我曾目睹了一场只有在美国才能看到的时代闹剧:因杀妻案悬而未决的橄榄球明星辛普森,在候审期间私自离开洛杉矶,顺着这条公路驾车一路南行。几十辆响着警笛的警车,浩浩荡荡地尾随其后,占据了整个公路上的车道,追逐着这位球星的汽车。当天,公路上一切车辆都被勒令停驶,缩到公路边缘的停车线内并不能走出汽车,所以当天的行者,只能隔着车窗玻璃,目睹这场公路跟踪追击。以那天的火爆场景,对比冬天的圣诞之夜,犹如在同一条公路上演绎着两个世界的故事。此时此刻,这里不仅没有了刺耳的警笛声声,就连公路两旁的灯光,似都消失了往日的鲜亮。间或,迎面有一辆长长的运货大巴驶过来,留下两束长长的光柱。当大巴风驰而过后,高速公路上又恢复了一片死寂,车窗外剩下的唯一风景,是洁白如水的月光。
直到汽车驶进亚历桑那州,孩子才把车停了下来,想缓解一下长途行车的疲惫,并借机填补一下已然饥饿的肚子。那儿是长途行车者的一个驿站,其内不仅有加油站,还有供远途行者的饮用水,以及供行者方便的WC。想不到的是,在这儿我们碰到了又一辆夜行车。起始,我们以为也是赶路的行者,但当我们走近它的时候,却发现那是一辆家庭用的住宿车。车子里只有一个人,一边啃食着手中的面包,一边不停地仰头喝着瓶子里的水。当他走下车时,从弥漫在空气中的浓烈的酒气中,我才知道他喝的不是水,而是烈性的酒。他衣衫虽然褴褛不堪,但神色并不沮丧,见了我们,先是扬起一只手臂,问候我们“圣诞快乐”,之后就向我们的车子走来。在这一刻,我又有了第二个发现,他拄着木拐,只有一条腿。他看见我在吸烟,首先朝我走了过来。我给了他一支烟,并为他点着了火。他只吸了一口,大概发现是中国烟草,有别于美国烟草的味道,就用英语对我开始了询问:
“你是中国人?”
“是。”
“中国也过圣诞节吗?”
“只有酒店和一些教徒们过这个节”。
当我们围坐在长椅上吃夜宵的时候,他自白了身世:他是个越战的老兵,负伤归国之后,家庭就解体了。之后,这辆车就是他的家,今天他就在这儿过圣诞了。因为这儿有长椅可以休息,还有这么好的一轮月亮和满地清亮的月光。他说话的语调,虽然没有一丝悲凉,但我犹如听一曲圣诞哀歌。“圣诞节”对整个西方世界来说,其浓烈色彩无异于中国的春节。从我们一路行车的寂寞,足以见证整个美国都沉浸在节日的快乐之中。但这个形影孤单的老者,因为没了亲情可觅,只能在这儿承受着节日的孤独。经他同意,我到他的车上参观了一下,按照中国人生活的标准,这辆车里可谓应有尽有了:冰箱、电饭锅、睡床以及其它生活用具——但不知为什么,我仍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在华盛顿,我曾在越战纪念墙前驻足。墙上的铜雕,都是表现美国士兵英雄主义的。而在这条公路的月光驿站,我看到了战争的另一面——只有将这两个不同的半圆,合成一个整体,那才是战争的全圆。难道不是吗?这个越战老兵,可能感悟出我们一行六人,是三代人合成的完整家庭,因而他目光中流露出凄惶,正是对其自身孤独命运的回视;时而又流露出淡淡的笑意,那是对我们无言的祝福。在明亮的灯光下,经过面对面的凝视,我发现这个老人其实并不太老,只因头发胡子过长,久久不更换衣衫所致——如果除去这些因素,只根据面部线条去端详他,年轻时他一定是个相当漂亮的西部牛仔。
我们要上路了。孩子指了指菲尼克斯城巿的灯火,意思是问他去不去那儿。他指了指地,意思是原地不动。当我们走进汽车里,他忽然一反刚才的安闲神态,灵肉突然爆发出精神火花,以金鸡独立的架势,高高举起那只帮助他移动断腿的木拐,向我们高声喊道:
“不要战争——”
“你们的孩子,也别去打仗——”
“……”
我们向他招招手,就关上了车门。车开了,我隔着车窗回眸这个铺满清冷月光的驿站时,心里充满了苦涩。车走远了,窗外的一切都在我视野中模糊起来,但唯有那只指向天空的木拐,像是一件现代派的雕塑,定格在圣诞的月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