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光

　　发源于安徽黄山的新安江，又称清溪。

　　清溪自古以水色佳美著称。唐代著名诗人李白有诗云：“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飞屏风里。”清溪，就这样以它的澄清洁净和秀美风姿定格于人们的脑海。

　　位于浙江省西部的淳安县，有着一千八百多年的建县历史。县内山峦连绵、群峰叠起。清溪从西北蜿蜒而下，像一条青色的罗带横贯全境，挽起这里的千峰秀色，万种风情。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五月的淳安县，随着夏季的到来，万木葱郁。县城里古树参天，绿树成荫。县衙内外张灯结彩，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原来，这里正在准备迎候即将到任的新知县。

　　已卸任等待交接手续的知县归心似箭，每天对着将要交出的官印心急如焚。算算日子，新来的知县早就应该到了。按照以往的惯例，新官到任，地方官府都要派人，或到其家，或在路途迎接，一路鸣锣开道，彩旗飘飘。到了任所还要大设接风宴席，以示敬尊。可这次，新来的县官却非要免除旧习，一人只身前来。沿路派出打探消息的迟迟没有音信。

　　正当人们望眼欲穿之时，早晨的县衙，悄然走进两位风尘仆仆、一袭布衣的男子。为首的一位四十开外，瘦削身材。虽其貌不扬，却目光有神，面色刚毅。谁也没有想到，这位穿着草鞋的男子，竟是新来的县官大老爷！当老知县接过这位男子递过的任命书时，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交接仪式简朴又不失庄重，除了必要的礼仪，排场一概免除。建县一千三百余年的淳安，就以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迎来了一位新的县官。他，就是我国历史上最具知名度的清官——海瑞。

　　穿上知县官服的海瑞，站在县衙的大门，望着远处的群山和东去的清溪，想着县内的黎民百姓，一种为民作主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回到衙内，海瑞提笔写下“知县知一县之事，一民不安其生，一事不得其理，皆知县之责”几行刚劲有力的大字，制匾悬于县衙的最显眼处。

　　淳安的历史，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一

　　海瑞字汝贤，自号刚峰，海南人氏，出身在一个破落的官僚家庭。4岁丧父，家境寒贫。所幸的是，他有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粗通文墨、性格坚强、持家有方的母亲。四岁起便在母亲的教导下认字诵诗，听同乡先贤的故事，明立志做人的道理。十三岁入海口镇私塾，二十岁在琼山郡学。大海边，椰林里，常常留下他与二三志同道合者一起谈古论今、纵议天下的身影。

　　年轻的海瑞，已经饱读圣贤之书。身处偏远之地，却立下了非凡的抱负。一篇《自警词》，确立了他一生做人的标准。在海瑞看来，人生于天地之间，不能白活。不白活，就是要以圣人为楷模，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白活，不是要中高科，做大官，而是要干大事。当官了，在金钱、豪宅、美女面前，能不能挡得住诱惑；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能不能出污泥而不染；在达官贵人面前，会不会奴颜婢膝,阿谀奉承; 穿梭在衣着华丽的人群中,不会自觉寒酸，心虚气馁；在工作岗位上，会不会自吹自擂,光会说空话不办实事；在利益面前，会不会心存私念，只想自己，对国家兴亡大事不闻不问……热血的海瑞，已经立下誓言，要经受住这种种考验，否则，就没有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毋宁死！

　　为了这个崇高的目标，四十岁那年，中了举人的海瑞，开始了他曲折坎坷的宦海生涯，从此一步一步远离海南，一步一步走向明朝的政治中心，向着这个目标义无反顾地前行。

　　二

　　淳安，地少山多，百姓以茶叶、竹子、林木为生。海瑞所处的那个时代，弊政丛生，百姓疾苦，民不聊生。

　　海瑞上任伊始，就对淳安政治、经济和社会风风火火地开展了全面的调查。他自带干粮，夜宿破庙，渴饮山泉，访贫问苦，足迹踏遍了淳安的山山水水。

　　海瑞看到的是，尽管淳安贫困如此，而百姓的赋税却丝毫不轻。由于开国初期的土地丈量不准，每亩实际面积只有八分，有的甚至只有五分六分，加上官吏豪强串通舞弊，“富豪享三四百亩之产，而户无分厘之税，贫者产无一粒之收，虚出百十亩税差”。

　　比田赋更沉重的负担是徭役。地处新安江下游的淳安，位于南北交通要道，接待应酬，多如牛毛。而这些官员及其随从所需食物、马匹等，都要由当地支出。地方官员为讨好过往上级，接待规格越来越高，接待费用越来越多。“小民不胜，憔悴日甚”，百姓不堪其扰。

　　赋税和役税像两座大山，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田亩悉归土豪右，穷者卒岁不粒食”。食不果腹者有之，典妻卖儿者有之，百姓 “疾苦万状”，“民之逃亡者过半”。民间的疾苦，百姓的惨状，触到了这位铮铮铁汉心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予之心恻然痛矣”。他大声疾呼，“夫母诞一子，必哺育使其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此人道之存焉。”

　　于是，他要用手中的权柄砍向这种种的不公，做“在今日不可能也，在今日又不可为”之事，给老百姓一条活路。重新丈量土地，查实各户田亩，按实有数目分摊税赋；按田地多少、贫富状况确定徭役的多寡；改革驿站制度，严格接待标准，管住吃拿卡要；富豪吐出侵占百姓产业，重归于民；百姓可以赎回卖出的子女；赤贫的分给荒田，耕牛、种子亦可借贷；三年后再起征赋税和徭役。种种举措，大大减轻了农民负担。外逃的农民回来了，破碎的家庭团圆了，农民的基本口粮不愁了。田间地头，又可听到农民们纯朴的笑声。

　　三

　　处于明朝中期的嘉靖时期，物欲横流，官场腐败。淳安的官场也受染迁延。

　　经过一年的调查和准备，海瑞要向官场的陈规陋习开刀了。他以知县的名义，在淳安颁发和实施《兴革条例》。

　　兴者，起也，就是大力弘扬新风尚；革者，除也，就是革除一切不合理的坏风气。这部包括吏属、户属、礼属、兵属、刑属、工属共六个部分的《兴革条例》，既是海瑞治理淳安的施政纲领，也是海瑞投向官场腐败的宣战书。

　　第一刀，砍向公费送礼之风。明制，地方官员每三年一次上京朝觐。为了巴结讨好京官，每次都要送上大量的财物。“县将何取，取之民”，像淳安这样的贫困县，每三年仅此一项就要向百姓摊派二百四十两白银。“此举在京谓之礼，在外究之则为赃”。这些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啊！海瑞要带头打破这种不合理的陋规。钱财分毫不送，任内两次上京述职，食宿车马费用只是过去的一个零头。过去，对上级派来淳安巡察的吏书都要送上“人情”，多则十几两，少则五六两。“沿习成风，无一无之”。吏书则“惟以得利为夸，故百端作弊，无所不至”。 民众对此强烈不满，“时以狗吏呼之”。海瑞冒着遭迫害的风险，即便充军、坐牢，也要革除这股歪风。《条例》明文规定，今后禁止本县官员给来淳安考察的上司送红包。

　　第二刀，砍向奢华之风。勤修官德，体察民情，“慎以持之,勤以行之，公以生其明，俭以养其廉”，是海瑞的一贯思想。对任何办公用品都要想到“毫釐皆民贴膏，损之毫釐，莫不有益”。因此，用之点滴都要想到百姓疾苦，不能随便侵用百姓的财产。《条例》规定，衙门办公，尽量从简、节约。不同公文用不同价格的纸张。尽量少向下发公文，官吏要多深入实地调研。办公经费专款专用，办公用具旧了，能整修翻新的就不得更换。过往客人，决不搞铺张接待。海瑞自己则身体力行，穿布袍、吃粗粮糙米，让老仆人种菜自给，树勤俭节约新风。

　　也许是为了考验海瑞革弊布新的决心和勇气，当朝首辅严嵩的亲信鄢懋卿撞上门来了。是时，鄢懋卿以都御史奉命巡查盐政，每到一地，排场之大，铺张之华，令人咋舌。吃的是山珍海味，坐的是八人大轿，用的是金银餐具，住的是华丽房屋，还要美女供其左右。对送上的财物，更是来者不拒。鄢所到之处，地方疲于奔命，百姓闻之色变。就是这样一个大贪官，离京前还要装模作样打出牌告：“素性俭朴，不喜逢迎”。可这回，他碰上了自号刚峰的海瑞。对这位谁都让着几分的御史，海瑞偏偏不买账。他亲笔修书，郑重递上禀帖，附上打探得来的鄢一行沿途的所作所为，请示究竟是按牌告的要求办，还是照前面的样子做，明告“邑小不足容车马”。鄢懋卿碰到一颗不软不硬的钉子，只好绕道而行。

　　第三刀，砍向贪污受贿和变相受贿之风。海瑞所处的时代，官场贿赂之风盛行。“官爵贿赂，夺魄动心，国病民冤，如聋如哑。”这是海瑞看到的真实景象。而这些腐败又往往是在所谓“常例”的幌子下进行。所谓常例，就是各级官员为了应付各种排场开销和交际应酬而想出来的向百姓摊派的名目，实为勒索百姓、贪污受贿的代名词。一个官员的“常例”收入一年下来至少数千两银子，是工资的数十倍。细看着触目惊心的常例收入分配表，想着填不饱肚子的百姓，海瑞心如刀割。他下决心对县衙的开支和灰色收入进行全面的整治。把所有“不合理的收费”统统砍掉。上至知县，下至衙役的全部额外收入，一律革除。将各级官员任免标准张榜公布，让老百姓监督。规定“今后凡有送薪送菜入县门者，以财嘱论罪”。革除常例，斩断官吏伸向百姓的黑手，淳安官场风气为之一新。

　　海瑞在淳安为官四年，政绩卓著，淳安县出现了“百废俱兴”的局面。经济发展，人民安于生产；社会平稳，生活秩序井然；腐败渐息，官员不敢再动辄劳民伤财。然而，在整个官场走向腐败的年代，海瑞的种种努力最终没能改变现状。淳安县这种小范围的短期改变很快终止于海瑞的离去，消逝于整个时代社会风气的没落之中。

　　海瑞离淳之日，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哭泣着与他道别。“侯之政在吾淳者，百代而为范；侯之泽在吾民者，百年而未艾。” 这段《海刚峰先生去思碑记》上刻着的铭文，是当时百姓从心底发出的感激之情。人们自发捐资修建海瑞祠，以感念他的恩德，也为后世的官员竖起一位廉洁刻苦的楷模。

　　四

　　如今，四百年过去了。随着淳安古城沉入千岛湖底，古老的海瑞祠也沉睡在了深蓝色的湖水。但是人们没有忘记“海青天”，一座新的海瑞祠又巍然矗立在四水环绕的龙山岛上。“均赋税，除陋规，平冤狱，四载辛苦，小邑山高铭德政；恤黎民，抗权贵，谏帝王，一生刚直，大江水涌颂清官。”这副悬挂于海瑞祠的长联，是几百年后的淳安百姓对这位清官、好官淳安四年政绩的深深怀念。

　　海瑞，浊世中的一股清流。尽管他的大胆改革和呼喊，无法从根本上惩治腐败，注定只能做个摆设，但他那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怀，他那“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的凛然正气，他那“不爱钱，不怕死、不立党”的做人信条，他那“上不负君，下不负吾民，中不负平生所学，一介不取，抱守终身”的做人哲学，他那“持本真破天下伪”，直言天下的大无畏精神，以及他那铁骨铮铮向腐败宣战的壮举，体现的是一种崇高，展现的是一种气势，宣扬的是一种力量，昭示的是一种精神，永远值得后世学习和敬仰。

　　是的，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也是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力量！

　　清溪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