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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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选择住,我不会选纽约……最主要的是它太抽象……我常想,有人喜欢它,便因它抽象;这是纽约了得之处,太多的城市做不到它这点。而我,还没学会喜欢抽象。”
“日本是气氛之国,无怪世界各国的人皆不能不惊迷于它。”
“英国的全境,只得萧简二字。而古往今来英国人无不以之为美,以之为德;安于其中,乐在其中。”
除了舒国治,我想不出还有谁能简简单单地只用两个字就这么精准地写出纽约的抽象、日本的气氛,以及英国的萧简。舒国治眼光锐利,甚至可以说是毒,否则又怎能如此独到又如此准确地掌握一个地方的特质呢?可是你千万别以为他是那种秃顶冷沉、漠观世情的思想家,不,他高高瘦瘦,走起路来像风一般迅捷,十分清爽,而且常带笑容,随处安然。他不介意和朋友在高档的餐馆里畅饮贵价葡萄酒,但他自己的生活在许多都市人看来却远远说不上舒适。住在溽热的台北,他竟然坚持不装冷气,家里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例如电视。就像他在《十全老人》里所说的,他的理想生活是容身于瓦顶泥墙房舍中,一楼二楼不碍,不乘电梯,不求在家中登高望景,顾盼纵目。穿衣惟布。夏着单衫,冬则棉袍……件数稀少,常换常涤,不惟够用,亦便贮放,不占家中箱柜,正令居室空净,心不寄事也。基于同样的原则,“听戏曲或音乐,多在现场。且远久一赴,不需令余音萦绕耳际,久系心胸。家中未必备唱器唱片,一如不甚备书籍同义,使令暗合家徒四壁之至理也”。
家徒四壁,这是何等的好品位,何等的好生活?今天老把奢华、尊贵挂在嘴边之辈,恐怕还要再过十多年才能领略其中意趣。
散文原是老的,它快老到被人遗忘的地步(难怪我曾见过有些年轻人会批评某某某不写小说不写诗,所以不算作家。可见在他们看来,就连周作人、林语堂和梁实秋的作家地位也变得很可疑了)。当然,散文还是存在的,就文体而言,它甚至是最常见最普及的,小至一条手机短信,大至一份公文,皆可归入广义散文的范畴。正因其常见普及,散文遂成了一种最不文学也最(看起来)不必经营的文类。比起诗、小说与戏剧,散文少了一份造作,自然得有如呼吸饮水,凡常而琐碎。
我猜测这便是今日大陆杂文家日多而散文家益少的原因了。在我们的期待里头,杂文应该写得机巧锐智,处处锋芒,它的经营痕迹是鲜明可见的,它给读者的感受是爽快直接的。更要紧的,是它往往夹带议论。所谓有思想,所谓以小观大,皆与杂文的议论功能有关。相比之下,传统散文未免显得太过平淡,花草虫鱼之属的内容也未免太没深度。于是美文就兴起了,彷佛不经一轮斧凿,一番浓辞艳饰的堆砌,散文的文学性就显不出来。于是文化大散文就抬头了,似乎不发一声文明千年的哀叹,不怀国破山河在之思古幽情,散文就不够深刻。这么重的口味就好比现时流行全国的川菜(尤其是那些劣品),吃得太多,你就再也尝不出一口碧绿小黄瓜的鲜脆真味了,见到一尾活生生的黄鱼,你也只能想像它铺满红料躺在炙火上的模样。舒国治的散文不是一般意义的美文,尽管它的确与审美(aesthetics)有关。这种审美是某种感官能力的开启,常如灵光一闪,以清简的文字短暂地照亮俗常世界之一隅,就像《哈利·波特》里面那国王十字车站里多出来的一个月台,一般人是看不见的,惟待魔法师随手一挥,它才赫然敞现。可是那座月台却示现得稳稳当当、平平无奇,彷佛早已在此,良久良久,而你之前明明看不到它,等到见着了,竟也不太讶异,觉得一切尽皆合理、凡事本当如是,只是自己一时大意,过去才会对它视而不见。
这便是专属散文的独特美学了,不像诗,它不会剧烈扭转观看事物的角度,使得宇宙万象变得既陌生又奇兀,相反地,散文总是稀松平常,就算说出了一点你想都没想过的道理,你也忍不住要点头认同,是啊,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似乎你很久以前也曾想到过这一点,只是不知怎的却把它给忘了。
就拿苏轼那篇脍炙人口的《记承天寺夜游》来说吧,全文不过百字,你说它讲了什么大道理呢?没有;你看它的修辞用字很华丽吗?也不。但大家硬是觉得它美,硬是要把它看成中国小品文的精粹。为什么?因为它好像说了很多,实际上却又什么都没说过。正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月夜竹柏有谁没见过呢?问题只在于“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所以散文的审美与散文家的想像力是与众不同的,他用不着像诗人那样祈灵缪斯,好在眉心修炼出一只魔眼;也用不着如小说家那般闭户向壁,苦筑一座不存在的蜃楼。他只需要闲下来一些,便见“庭下如积水空明”,然后再闲一些,便能将这很多人也许都曾看过但又不复记忆的景象写下来。他不该太费力气,也不可太着痕迹,轻轻一拭,那蒙灰的镜片方能顿时明朗,令人感到眼前万事依旧,可自己就是比往常看多了些什么。
(摘编自梁文道为舒国治《理想的下午》所写的序言,标题为编者所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