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强

　　一

　　我们推着行李，穿过成田机场夜晚空旷的过道。

　　窗外正是暖冷交替的时节，低矮的云层仿佛粘连着远方的天际，闪烁的灯光掩映着世事云烟和旅色苍茫。

　　静冈新闻社的北村敏广及石部哲也、望月菜美绘，和翻译平野一惠，衣装楚楚，站在机场出口处。像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在向我们微笑。

　　事实上，下午的时候，他们就乘新干线从静冈而来，在这儿等候我们的到来。

　　石部先生，背着一只双肩小包，神态儒雅。他告诉我，他叫石部。他带着幽默的笑意，用手做出招唤的样子，说：“石部、石部”。意思是说，有什么事，就这样叫他吧。

　　和石部交流，夹杂着往外蹦的英语单词、汉字，和轻快的笑声。费劲，但都懂彼此的意思。　　　　

　　其实开始的时候，我们没太在意石部先生的存在，只觉得他在前后张罗。

　　到后来，我们就开始惊叹他的效率，和他不动声色的细心。甚至，连他一路上跟我们学说中国话，都在一日千里地进步。

　　这是我们所熟知的日本职场人士的特质，也是静冈新闻社石部哲也和他的同事渡边、侑子、望月，给我们的深刻印象——知性，热情，对职业从心底里拥有认真和敬意。

　　但，这并不妨碍性格中阳光、生动一面的呈现。而这，是我们所陌生的。

　　石部就是一个阳光中年。

　　他总是在笑，眼神谦和而又顽皮，逗我们也逗他自己。他的忙碌和费心，全都掩映在他的开心之下，神色从容，一路温柔。

　　我问翻译平野女士：“日本职场男人，这些年是不是有所变化？”当时我们正坐车前往大阪机场，她看着窗外掠过的楼房，说，是啊，这十几年，他们有改变，工作不那么焦虑了，是因为看到了生活中自己的位置，所以有了相较以往安然的心态。

　　二

　　在街边，看着他们细语轻声，看着他们随手收走身边的垃圾，看着那些温文尔雅、教养良好的眼神，我无法遏制内心被触动了的差距。　　

　　我们在京都唐招提寺的时候，天开始下雨。石部见我穿着中裤和凉鞋，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

　　当天傍晚，我在京都的大街上闲逛时，看见石部和他的同事正穿过马路而来。我向他们挥手。我问他们，也出来逛街？他们说，是。他们就一路向前，步履匆匆。

　　那天晚上，回到酒店大堂，我听见石部在用中国话轻声叫我的名字。我回头，见他站在门边，拎着一只纸袋。他把纸袋往我手里递，是新买来的衣物。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和他在大堂里推让。酒店灿烂的灯光把暖意折射在他厚道的眼神里。他说，明天去北海道，会很冷，你得拿上。

　　他目光柔和真诚，让我很感动。我们言语不通，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在民间总是相通。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觉得他似曾相识，是茫茫人群中最普通的脸庞，是为家中老少、柴米油盐奔波的一个，承受喜乐忧愁，却在无数瞬间会对别人拥有温柔怜悯，小人物彼此取暖，民间情感流淌，无论世事多艰，去消融另一个层面的坚冰。

　　我把衣服拎回房间，我发现他不仅买了长裤，甚至连皮带、袜子都替我配好。当我穿戴上它们，我的同事都非常感动，因为非常合身，他们说，他真细心。

　　三

　　石部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我最佩服的，是他的那只双肩包。很小的一只包，就像日本的房间，狭小，但会利用空间。它居然能藏下好几件西装和衬衣。所以，他每天总是仪表得体，风格略有不同，像所有的绅士。

　　在北海道，海风凛冽，石部像变戏法一样，从他的小双肩包里又拿出了两件风雨衣，给我的两位同事穿上。

　　他说，包里还有一件呢。

　　够强。这热心肠的双肩包。

　　在风中，我指着他为我买的长裤，告诉他，真的太感谢了，我需要它。

　　他抱着相机，有些腼腆，他瞅着我的裤子，夸道：NICE。

　　石部求学在静冈，工作在静冈，已在新闻社工作了27年。他有三个女儿。我们逗他，加上他老婆，他家里有“四座大山”，无数群鸭子，吵啊，累啊。

　　他就伸出手指，按在自己的头上，装头痛。我们又逗他，三个女儿，就等于三座金山，以后有三个女婿会成为他的小跟班，孝敬哪。

　　他就笑弯了眼睛。我的同事陈女士羡慕到了顶点，她说，他对别人这么好，对家人不会差的。

　　有一天，我看见他又在忙起忙倒地帮我们拎行李（事实上他手上已拎了一大堆），我随口问身边的翻译平野女士：这样的绅士在现代日本多不多？

　　她说，不多了，但在静冈新闻社有很多，主要是他们那里的氛围好。

　　四

　　分手的那天，我在札幌的ARMANI店买领带。石部跟在我的后面，怕我走丢。我出来的时候，他冲我笑，笑我是RICH　MAN（富人）。我说，你喜欢ARMANI吗？

　　他故意举着双手，像投降一样摇摆，他用中文说：“买不起，买不起。”他脸上带着逗人的笑意。

　　我们在机场分手，我把那条领带送给他。我说，我可不是RICH　MAN，但这是我的心意，如果你能接受，我在回家的路上，会很高兴。他含笑点头。

　　我们出关，回头时，看见石部、平野、侑子还站在那里，向我们张望。

　　远远望去，他们像你最熟悉的朋友，恋恋不舍，一路牵挂。

　　我想起来了，石部先生前一天晚上对我说过：在这个时候，能遇上你们是我的幸运，我总在希望，全世界，所有人，都能成为朋友，这很重要，永远的朋友。

　　像所有民间的小人物，我们很少这样用言语直接表达这一层面的宏大情感，因此拘谨，但真诚。当时房间桌上的灯照耀着他温和的脸色，我会记住，梦想掠过眼睛的光泽。

　　现在，我回过头去，他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还在向我们招手。

　　嗨，你好，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