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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人文世界·梦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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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黎

  

  “跟角儿生活在同一个年代,的确是一种幸福。”出版人老六说起他最热爱的青衣张火丁,由衷地感叹。总觉得它不像这浮华时代的宣言,话语中充满了旧时看戏时的缓慢、沉淀,以及久远的,偶像之于平民的亲近之感。“不敢击节,惟有点头。”明代文学家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所描述的苏州虎丘山中秋曲会的动人场面,说的便是那份观演合一的心动。如今想来,依旧动容。

  坂东玉三郎,日本歌舞伎传承的国宝级人物,却与中国戏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去年11月在中国的惊艳亮相之后,这次为了上海世博,他又一次袅袅娜娜地出现在了中国的舞台上。这样殿堂级的艺术大师,若是第一次相见,台下的我们,该是怎样的正襟危坐,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好了。

  开场前,在我前面正好坐着苏州戏曲学校的学生,穿着统一的橙色校服,在座位上嬉笑打闹着。这时,一个男老师走过来训话了:“手机都给我关机,腰板都给我挺直,都给我严肃起来。”几个孩子立马齐刷刷地以仰视的姿态,摆好了最佳坐姿。可是,才演到杜丽娘与柳梦梅执柳相望,几个孩子早已东倒西歪,呼呼大睡了。

  七分羞涩,三分娇媚,凤眼低垂,弱不禁风。她怯生生地游移到舞台上,一张苍白无力的脸,总是沉静着,喃喃着。这个杜丽娘,让习惯了欣赏唱做俱全,载歌载舞的观众,多少有些困乏。而对许多原本打算来“偷”点身段,学点唱腔的人来说,更是要失望了。

  昆曲有三绝:腔纯、板正、字清。可是单听坂东的念白,多处是含糊不清的。作为外国人,他的唱法自然达不到中州音的韵味,念白更不会有苏州腔的“糯味”。入声突出,收音又急促,“剪不断,理还乱”的念白,显得很唐突,“春”字也总是念不好。 

  而很多看过青春版《牡丹亭》的人,更期待坂东玉三郎传闻中“比女人还女人”的身段。但场上所示,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水袖略展,台步简约,像是卡佛的极简主义小说,只用点到即止的语言,展示生活常态,或是面对自己的内心做更深层次的述说。所以,坂东几乎是“不做”。她遇见柳梦梅,想的不是怎样才能流露女人的媚态;她要离去时,不是痴痴地望着爱人,回不了头。这个不动声色的杜丽娘,几乎要推翻了所有传统戏曲的程式语言。

  然而,静止之间,一切又是如此自然。深闺里闭塞长久的青涩少女,寻得心爱之人,总是低头默语,像张爱玲说的,低到尘埃里了,哪里敢随便“放电”?“寝食悠悠,顿成消瘦,瘦到九分九”的哀伤女子,面对生命的离逝,她怎还有力气水袖翩翻,幽然吟唱?瘫坐在凳角一边,凝然不动,她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仅有的,微弱的,近乎哑然的音量,颤抖着唱出自己的心声:“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已是生离死别的悲恸境地,可坂东依旧没有将痛苦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显露在外,杜丽娘无声的挣扎,魂之将逝的痛楚,在眉峰,更在心底。看到这里,台下的我,几乎要落下泪来,“惟有点头”。

  忘却那高高在上的表演者,这是一个真正的伤心人。所有的头衔和仰望,在这位谦卑的中年男子身上,全然不见。惟有一个至情至性的勇敢女子,在承诺、牺牲、受苦,以及无怨无悔的追寻中,完成了对生命的追问。

  在刚刚结束的央视青歌赛上,徐沛东曾这样评说一位唱功并不特别出众,却时刻透着纯朴,甚至羞涩之气的选手:“演员不是在演唱,而是在创作,有时候怕一专业了,反而把最自然和纯朴的状态丢了。技术不应暴露在外,而要为高尚的目的服务,才能打动人。”

  除却不必要的修饰和程式化的语言,坂东玉三郎以静制动,坦诚而温和地吐露自我心声:我不是要饰演古代女子,我本就是画中的她,我本是她。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梦工场 00019 2010-07-07 nw.D1000FFN_20100707_16-00019 2 2010年07月07日 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