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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5版:今日关注

一边是对“尊严生活”的渴望 一边是精神归属的失落

  有一些伤痛我们本不想触及;

  有一些问题我们却无法回避。

  在工业化、市场化和城市化加速推进的时代大背景下,深圳富士康集团员工坠楼事件所引发的震动,特别是带给人们的思考,已远远超越了事件本身。

  一边是被压得过低的工资

  一边是超时加班的劳动

  这是一组令人称羡的数字:

  在中国大陆的年销售额超过4000亿元人民币,在深圳地区的年出口额占深圳出口总额的20%,中国大陆员工总人数80多万……

  这是一家快速扩张的企业:

  1988年进入中国大陆,如今已成为全球最大的代工企业。

  富士康,无疑是一家现代化的企业。

  然而值得反思的是,这一切为何没能给员工带来他们所期盼的幸福和快乐。

  请看一份富士康员工的工资单:

  “时间:2009年11月。底薪900元;正常工作21.75天,平时加班60.50小时,报酬469元;周六日加班75小时,报酬776元;工资总额2149.50元。”

  这名员工当月收入的60%靠超时加班挣得,总计136小时的加班,比劳动法规定的最高加班时间整整多出100小时!“这一点儿都不稀奇,我们中的很多人每天加班都在两三个小时以上。”一位富士康员工说。

  深圳市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局对5044名富士康员工的抽查显示,72.5%的员工超时加班,人均月超时加班28.01小时。

  超时加班给员工带来巨大的工作压力,影响的是他们的身心健康。

  从流水线上取电脑主板——扫描商标——装进静电袋——贴上标签——最后重新放入流水线,忙的时候,一分钟至少要装7个——这是21岁的富士康员工鄢远江8小时工作的全部内容。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机械的重复性劳动,而是在8小时以外不得不在流水线上继续重复,否则,连生存都困难。”他说,尽管加班造成身心疲劳,但为了挣钱,愿意选择加班。这,代表了不少员工的心态。

  不加班挣不到钱,超时加班没时间放松——微薄的薪酬常常使员工陷入两难。而这样的现象绝非富士康独有,记者在沿海一些劳动密集型企业采访发现,超时加班并不罕见。

  我国代工企业普遍执行基本工资+“自愿”加班的工资模式:基本工资高,加班就少,基本工资低,加班就多。

  “用员工超时、超量、超强度的劳动追求利润,旨在压低成本的薪酬游戏常常被演绎到极致。”中央党校研究员曾业松说,表面“自愿”的背后,其实是不得已和无奈。 

  “不到1000元的底薪想维持生活都难,我必须加班!”在苏州华硕电子厂工作了一年的朱洪英说,“持续加班,我有时嘴里含着饭就睡着了。”

  因为加班,来自甘肃陇南的陈俊在富士康工作已经一年多,至今还没有去过深圳市区一次。

  正是他们的超强度付出,支撑着企业的高速发展,不断书写着速度和效率的奇迹。

  统计显示,不独富士康,沿海劳动密集型企业在规模和效益逐年增加的情况下,一线工人的平均收入现在也只有1000元上下。

  “根本原因在于,一线员工没有分享到企业发展的成果,收入分配很不合理。”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调节仲裁司司长宋绢说。

  以富士康集团旗下的富士康国际为例,2009年公司财报显示,当年员工数量11.87万名,相比2008年增加了9.7%,但员工成本总额却从上年的6.72亿美元减少至4.85亿美元,同比减少28%。

  为了以低附加值劳动换取市场竞争优势,企业一再压缩生产成本,压缩工资成本,进而压缩着员工业余空间。

  “以前8小时加工6000个零件就可以拿基本工资,现在要做到9000个才行。”在深圳一家日资电子企业打工的李燕说,厂里跟着“最低标准”调工资,调一次,我们的任务量就增加更多。

  纵然竭力缩减员工成本,代工者的利润仍呈下降趋势。财报显示,富士康国际的整体产品毛利率2007年为9.2%,2008年为6.9%,2009年仅为5.9%,一路下滑。

  “如果企业的业绩始终建立在员工超负荷且丧失尊严的劳动上,企业的生命力和竞争力将贬损殆尽,发展将不可持续。”清华大学教授孙立平说。

  富士康宣布,6月1日起,员工的薪资水平整体提升30%。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现在,是动员全社会的力量为‘中国制造’赋予尊严的时候了。”深圳市社科院研究员吴奕新如是说。

  一边是融入城市的渴求 

  一边是被疏离的窘困

  “富士康事件”中的自杀者,全部是“80后”、“90后”。

  悲剧,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新生代农民工。

  “从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把根留在城市。”在深圳富士康,来自江苏宿迁的农民工李光斌表白心声。

  显然,新一代农民工不是因为“生存理由”而进城,而是将进城看作改变生活方式的机会,把个人的成长与发展看得比“饭碗”更重要。“他们属于发展型农民工。”中国人民大学农村经济学院教授朱信凯认为。

  然而,当他们怀揣梦想投身城市化工业化大潮后,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又使他们的心中升起重重矛盾与困惑。

  ——他们发现,除了每天在机器旁边劳动外,城市,其实并没有给他们留下更多的位置。

  “我们不停地加班、再加班。”在东莞一家日资企业打工的19岁农民工这样陈述她的感受,“城市想要的只是我们的劳动,并不是我们这个人。”

  从乡村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一下子投入半军事化的企业中,随着原有人际关系被割裂,孤独、无助和焦虑成为他们的生存常态。 

  ——他们发现,低微的工资只能维持简单的物质生活,与城市人相比,自己的精神生活十分贫乏。

  “涨潮般来到工厂,又退潮般地离开。除了很快卖出去的产品,这个企业,连同这座城市,没有留下他们的多少痕迹。”社会学家沈原对新生代农民工这样描述。

  ——他们发现,为脱离“农门”跳入“城门”,几乎什么都付出了,但面前仍然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门槛。

  “户口、教育、社保、医疗、住房……看似距我们一步之遥,但不知被什么力量操控着,我们怎么努力也难以达到。”农民工如是说。

  ——他们发现,一遇到合同、扣薪、伤残等问题,公平维权难之又难。

  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梦”变得有些模糊。

  既不愿重新返回农村,又无法享受和城里人同等的待遇。这个缺乏归属感的新生代农民工群体,成为一个疏离于城市和乡村的“夹心层”。

  中国目前拥有近1亿新生代农民工,他们是工业化和城市化的重要推动者。

  “但从认识、制度到措施,我们都还没有做好接纳他们的准备。”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陈锡文说。

  “现在需要的是,以更强有力的手段破解矛盾,消除障碍。”北京大学王锡锌教授说。

  每一个人尊严和幸福的获得,除了有赖社会的公平调节与人文关怀,也取决于自身的奋斗。

  28岁的周俊2001年到富士康工作,2004年从普工晋升为线长,2005年升为组长,2007年升为课长,在深圳安了家,把父母也接了过来。为了掌握数控加工的知识,他上班之余买回很多书籍自学,晚上经常读到深夜。

  “必须让年轻一代懂得,任何成功都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只有更多地提升自己的劳动技能和综合素质,更多地融入社会,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同。”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谢春风说。

  在努力为新生代农民工争取城市文明一席之地的同时,还要对他们的心理健康和人格健全培养给予更多关注。中华全国总工会近日发出通知,强调要加强对青年职工特别是新生代农民工的心理疏导。

  前不久的一份抽样调查显示,在杭州的440名外来农民工中,有66%的人把家庭生活、朋友交流、文化娱乐列在了“精神生活清单”的最前列。

  这是一个几乎和社会隔离的世界:

  以富士康为代表的一批劳动密集型代工企业,崛起于城市边缘的废墟上,又往往成为城市的“城中城”:大墙一围,自成系统,外人想进去十分困难,仿佛是一个“独立王国”。

  巨大的反差折射,在这些“巨无霸”企业中,社会建设和管理还存在明显的“短板”。

  “社会上的一切都离我们很遥远,我们好像被社会遗忘了!”一位富士康员工感慨。

  中国社会正处于矛盾凸显期和利益调整期。审视处于漩涡中的富士康,社会建设和管理凸显滞后和缺失。

  党团群众组织存在“覆盖盲点”——

  在2.3平方公里、45万人的富士康,“最熟悉的陌生人”是对员工关系的贴切描述。富士康今年5月中旬举行的一场励志交流大会上设立了一个游戏,谁能说全同一个寝室的室友名字,可以拿到1000元奖金。遗憾的是,没有人拿走这份奖金。

  直到2007年底,富士康才成立工会,仅有的15名专职人员未能有效发挥维权职能。绝大多数员工游离在党团组织之外,得不到关怀和帮助。在深圳市总工会的问卷调查中,党团、工会组织被富士康员工列为“最少求助”的对象。

  政府公共职能暴露薄弱环节——

  改革开放之初,以富士康为代表的外资企业前来投资办厂,需要大量劳动力,而当时的社会提供不了这些劳动力的公共服务,渐渐形成了包吃包住的“企业小社会”模式。加之保税区等政策背景,政府基本不插手企业围墙内的事情,很多问题因此得不到及时解决,遇到矛盾难以有效处置。

  “在社会建设和管理方面,我们确实存在跟不上、不适应和需要改进的薄弱环节。”深圳市政府这样反思。

  社会服务“跟进不力”——

  企业已具城市规模,却没有城市功能;企业拥有一些公共设施,却无法满足员工的多样需求。

  “在一个封闭的企业型社会里,员工压力随处可见,精神需求无法满足,迫切需要建立社工组织、心理咨询等一系列社会服务体系,增加人文关怀。”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危机干预委员会主任委员肖水源说。

  “富士康事件是一个标本,表明政府和企业在职能上还没有完全厘清。围墙之内,企业的员工实际上成了企业中的社会人,8小时内外的事企业都要管,但又管不好。”国家行政学院教授朱国仁提出,当务之急,是政府和企业合力,尽快补上“短板”。

  “富士康事件”的一个重要警示作用在于,转变发展方式不仅是经济层面,也同样包括社会层面、人文层面。只有通过进一步落实“以人为本”的价值理念,加快推进社会建设,让劳动者实现体面劳动和尊严生活,我们的社会才能更加和谐。

  一个社会记忆功能的强弱,直接影响这个社会的进步。

  人们期望,“富士康事件”能铭刻在社会的记忆里,为我们的科学发展提供永恒启迪。 

  (据新华社)


浙江日报 今日关注 00005 一边是对“尊严生活”的渴望 一边是精神归属的失落 2010-06-09 nw.D1000FFN_20100609_3-00005 2 2010年06月09日 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