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见风范
——记长江同志留下的几个难忘印象
编者按:范长江原名希天,是我国杰出的新闻记者,社会活动家。他生前写过大量出色的新闻报道,特别是 1935年7月,以《大公报》特约通讯员的名义,深入中国西北地区作为期10个月的考察采访,所写旅行通讯在《大公报》上连载,第一次公开报道了红军长征,引起轰动。1991年,中国记协与范长江新闻奖基金会联合设立了“范长江新闻奖”,这是表彰奖励我国中青年新闻工作者的全国性高层次新闻奖。该奖项于2005年与“韬奋新闻奖”合并成为“长江韬奋奖”。范长江的妻子沈谱,是祖籍嘉兴的著名爱国人士沈钧儒之女。所以,范长江可算浙江女婿。老作家袁鹰曾与范长江同事,为本报写来一篇回忆范长江的散文,特以刊登,以飨读者。
袁鹰
七十年前,我在上海“孤岛”读初中时,从同窗好友李延宁处读到不少进步书籍,最早读到《塞上行》和《中国的西北角》,便以敬佩的心情记住了范长江的名字,在幼稚的心灵萌发过长大以后当一名记者的志趣。抗日战争胜利后,由于一个不期而遇的机缘,真的跨入新闻界的时候,也曾想过将来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遇到范长江。却没想到仅仅四年以后,就在上海见到了他,而且在他麾下当一名记者。
1949年5月27日,在原《申报》馆三楼社长办公室,恽逸群、魏克明等同志带着一支从解放区来的新闻队伍,同原上海地下文委系统负责人陈虞孙、姚溱等率领的上海同志会晤,接管《申报》,创办中共中央华东局和上海市委机关报《解放日报》。恽逸群同志向他们介绍,范长江同志任《解放日报》社社长,兼任文管会副主任。一听范长江这三个字,正坐在一旁听他们交谈的我立刻想起十年前读的《中国的西北角》和《塞上行》,不禁涌起一阵惊喜,很想立刻就见到这位心仪已久的名记者。可惜他当时还没有来,到6月初才赶到上海就任。
上海解放头几天,各路记者云集,有从北平来的,有从山东和苏北来的,还有新华社东总分社和第三野战军总分社的,加上原先在上海的,人数不少。从穿着上来看,华北来的穿着灰色军装,华东来的穿着绿色军装,原在上海的穿西服和旗袍。长江到上海后,决定暂时统一指挥,分工合作,统称为“记者团”。大家白天分头采访,晚上都在原《新闻报》楼上集中写稿,再统一安排,由新华社发总社或者在《解放日报》见报。
三四天后一个晚上,我们正在分头紧张地伏案写稿时,长江同志来到大办公室。他同几位负责人打了招呼,便在一张大写字台边坐下,说这几天忙于开会、接管,参加陈军长每天晚上召开的汇报会,因而没有时间同大家见面,表示歉意。接着就一一问大家这几天的工作情况,有什么困难。问解放区来的同志听不听得懂上海话,会不会乘电车,有没有迷过路;问上海的同志对新的工作是否习惯,懂不懂山东话。看到大家都暂时停止写稿,围坐成一圈,便微笑着扫视一巡,讲了大意如下的一段话:
同志们有的从解放区来,有的原来在上海。从解放区来的也不是来自同一个地区,有苏北的,有淮南的,有胶东的,还有华北的。在上海的同志,也并不是一个系统。大家原来互相不熟悉,也许从来没有见过面,现在一起来办党报,就成为一个队伍里的同志。同志们各有长处,也各有短处,谁都如此,包括我在内。我也有短处,比如我虽然在上海工作过,但也有好几年没有来,对上海就远不如在上海的同志熟悉了。所以我们大家都要学习,几方面的同志互相尊重,互相学习,互相帮助,才能搞好团结,把工作做好。
长江又对解放区来的同志多说了几句话。他说:“你们可能绝大多数是头一次到上海,对这个中国最大的城市一点不了解,话也听不懂,路也不认识,怎么办呢?只有一条,就是虚心向上海同志请教,不要自以为是。你要是这样,人家就不理你,让你去碰壁。”他向身边一位穿军装的同志问道:“你进上海好几天了,有什么感想?”那位说山东话的同志回答:“不行,什么都不习惯,我们是土包子。”引起一阵亲切的笑声。长江接着说:“土包子不要紧,只要肯学习,不摆老资格,多看多问,用不了多少时候,土包子就变成洋包子了。”
采访工作很快上了轨道,“记者团”便停止统一活动,我们《解放日报》的便回到汉口路309号,我分配在政治组。各专业组虽然由采访部主任刘时平统一布置采访工作,但是遇到重大事件、重大行动(例如封闭上海金融投机倒把中心的证券大楼),社长范长江仍然会亲自过问。
8月21日上午,他要我们政治组组长鲁蛮和两位记者到他办公室去,鲁蛮就带了金铿然和我一起去长江的办公室。长江说:“中央财委负责人陈云同志来上海了解上海经济情况,今天下午要举行工商界座谈会,指定报社派党员记者参加。你们两个去的任务,就是仔细记录,回来汇报,不用写新闻。”我们两人下午提前到外滩中国银行楼上,找到靠近讲台的位置,好听清讲话。陈云同志和主持座谈会的上海市市长陈毅同志都穿便装,准时来到会场。陈云同志详细地讲了共产党的经济政策和对上海工商界的希望,请与会人士介绍些情况和目前处境,大家想办法,共同克服暂时困难。他说话亲切随便,对上海经济面临的种种问题和工商界对共产党的种种疑虑,了如指掌,分析透彻,博得阵阵热烈的掌声。上海工商界人士从未见过共产党经济方面的高层干部,不禁心悦诚服。会上常常爆发出笑声。我们两人都在上海生活过,能听清陈云同志带着江南口音的话,也听得懂周围几位工商界人士的低声赞叹。有人说:“啊唷,他对上海怎么那么清清爽爽,肚皮里有一本账。”“共产党里有能人,了不起,了不起!”有人知道点陈云的底细:“听说他就是从上海出去的,年轻辰光在商务印书馆当过学徒。”当晚,长江同志仔细听我们两人的汇报,尤其是工商界人士的反应。即使只言片语也很有兴趣,还追问说话人的姓名,我们只能嗫嚅无言以对。他笑笑说,这不怪你们,你们对上海工商界大约也不熟悉,以后注意就是,当记者,不论什么事,新闻要素的五个W都要搞清楚,马虎不得,五个W中,“Who”最重要。我们两人面红耳赤退出社长办公室,都感到今天下午其实并没有完成记者的采访,只不过当了一回未必详尽的记录员而已。
长江同志提倡严谨踏实、讲求效率的工作作风,反对飘浮疲沓、拖拖拉拉,更反对自由散漫、吊儿郎当。有一次他要找一位同志谈工作没有找到,事后了解,那位编辑上班时间去看了一场电影。时值酷暑,电影院以“冷气开放”招徕观众,那位同志正好有亲戚从外地来上海看望他,他就陪着亲戚去享受一下冷气了。长江同志在一次全社人员大会上讲到党报人员的组织性、纪律性,顺便就此事讲了一段话。大意是:革命和建设都如同一部大机器,有许许多多不能缺少的部件零件,有成千上万颗螺丝钉,一颗也不能缺少。机器全靠一切零部件有规则地严密配合,才能有效操作,完成生产任务。报社也是一部机器,我们每个人就是一个部件,一颗螺丝钉。不要看不起一颗小小的螺丝钉,缺了一颗,整个机器就开动不了,甚至出意外事件。大家想一想,如果机器正要开动,却缺少一颗螺丝钉,一查,螺丝钉看电影去了,你们想想,结果会怎么样?长江谈到此处,停顿一下,面色严肃。我们坐在台下,顿时感到心头沉甸甸的。从此,“螺丝钉看电影去了”这句话,就成为报社工作人员相互之间的一个警示,经常会说起它,被大家长久地记住。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长江同志被任命为政务院新闻总署副署长,1950年初又兼任《人民日报》社长,离开了《解放日报》。我们就再也不能天天见面听他讲话了。1950年8月,我出差去北京,临行时魏克明同志交代,完成出差任务后去看望长江同志,转达《解放日报》编委会同志对他的问候,最好请他介绍点《人民日报》的先进经验。那几天,长江生病在家休息,我去煤渣胡同宿舍时,他正在病床上。他一一问起《解放日报》同事,也谈了些《人民日报》编委会的工作情况,其中有一条我听了觉得新鲜,就是编委会设一名政治秘书,便问“政治秘书负责什么工作?”。他当即在病床上给时任编委会政治秘书的何燕凌同志打了电话,约好时间请他给我详细介绍,又对我说,这只是《人民日报》根据工作需要的做法,仅供参考。
两年多以后,我奉命调到《人民日报》工作,长江同志已离开报社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任副秘书长,后来又去主持科委工作。虽然都在北京,十多年中却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也没有再回过报社。但他那高瞻远瞩的创造精神,雷厉风行而又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一直受到大家的敬佩。“文革”中他在河南确山惨死那年,我也正在河南叶县“五七干校”,好几年后才得知噩耗。回想1950年那次去煤渣胡同病床上看望他,竟是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