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一

　　如果说到不幸，人失去光明为大不幸。

　　人对所谓幸福的理解与期盼，大都寄托在不可得之物上面，青年人尤其如此。

　　巨额财富、豪宅、周游世界乃至成为光焰万丈的明星，此类事对多数人而言不可得，至少多数情况下不可得。然而，这恰恰是多数人对幸福的理解。

　　这一种“幸福”，属于做梦，而不是能够享受到的实惠。

　　盲人觉得，天大的幸福莫过于重见光明，即使以豪宅、邮轮甚至红歌星的地位换取也值得。换取人人都有的、习以为常的视力，但盲人并没有得到。

　　盲人得到了什么？

　　他们谨慎、朴厚、不急躁、不争夺、不为身外之物烦恼。盲人不幸，但由此打开心窗，摒弃虚妄，享受日常生活的点滴。他们得到的竟是一般人享受不着的福份。

　　二

　　“本分”的含义无非是做自己该做的事，不做不该做的事。

　　这样的人生态度似乎缺少超拔向上的色彩，没有建功立业之心，有点土。

　　其实，人生如果是一座房子，或者如一棵树，本份是屋的基础与树的根须。土虽土，却成为房子与树存在的理由。

　　一个人该做之事，无非是合于伦理，不悖法律，适于己力，贴近现实，助长身心，成就自我之事。不该做的事反之。

　　然而，放眼看天下众生，有些人却在做不该做之事，并且拒绝和拖延去做该做之事。心存妄想者，可以称之为不本份，所得弊大于利。

　　本分让一棵树枝繁叶茂，让一个人步入坦途。

　　三

　　我相信善来自每个人心中。

　　当一个婴儿出生，以及这个婴儿成长为儿童的时候，对周围的生活、对整个世界带有爱的情意。爱，是善的根基。没有爱，善没办法表现出来。

　　善又可以分为善念与善行。

　　善念，是心中一棵爱的小苗，虽然小，却营养着整个心灵。它是一个动机，时时刻刻督促人、动员人奔赴善行。而善行，不必过多解释，是一个人助人、救人，也就是爱的行动。

　　善念和善行当然会结为一体，善念却是根本。因为——有的时候，有的人也为自我的利益行一些善举，善固然善，然而不容易秉持终生。

　　善念是一团火，像寺院的酥油灯那样明亮不熄。

　　善念的获取，其实是与恶念争斗得来。恶念不去，善念哪里有立身之地？　　

　　四

　　喜悦，作为人的感受而言，最大的莫过于“生”。而其它的“喜悦”，悉为小喜，譬如升官发财、彩票中奖，还有听到一句赞扬，更小的还有像我儿时于街上捡了一张糖纸。

　　没有“生”这样一个大东西在，喜悦无从谈起。

　　另外，“喜悦”只是主观感受，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1946年，大画家溥心畲居杭州，见李宗仁等赴此地观钱塘潮，嫌潮头小不好看。而当地农民哭丧着脸，怕潮大了把地淹没。所以说，喜与悲可因为不同的人相互转换心境。

　　生为喜之基础，但是生而遇到种种磨难、种种痛苦，怎么谈得上喜呢？不幸统称为“苦”，是人生的一部分。只是，在更不幸的人看来，小的不幸当中，也可以包含着一点点的喜。

　　五

　　每个人——不管是怎样了不起的人，开大公司、指挥一个师、家里拥有18个房间——都置身于一个怀抱里面。

　　往大了说，国家是一个人的怀抱；往小了讲，母亲是孩子的怀抱。

　　一个团体，一条载人的船，一种氛围，一种时尚，甚至一首好歌，一首好诗都是一个怀抱。

　　我们在唱一首歌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被歌声所打动，心里像融化了，因为歌声刚刚抱过你。

　　怀抱是什么？是可以消除恐惧的、超出我们力量的更大的依靠。恐惧像风一样，到处都有。帮助别人消除恐惧反映出人的高尚。也就是说，我们小小的肩膀也可以成为别人的依靠，或者说许多小小的肩膀构成可依靠的力量。

　　六

　　对一个不发达的国家来说，“穷人”可能是多数人。对发展中国家的人来说，“穷人”或可占到20%左右。

　　大体上说，贫穷与制度设计不完善有很大关系，也就是贫穷包含着社会应当承担的一部分责任。

　　然而，所有的穷人何尝不在热切地努力？他们的向往不止于温饱，还有对富裕之后的尊严的追求。

　　穷，不应该是被漠视甚至被蔑视的理由。他们是一大群人，他们只是当下穷。明天或下一个明天，他们可能已经渐然富足，从物质到精神。而一个好的社会和善良的人们，一直会用温暖平等的手臂扶着他们。

　　七

　　在中国的文化当中，说到“力量”，总要比附于黄河泰山。这是从封建社会不间断的征战中传下来的道理：强为力。

　　而历史的长河递进，人们发现许多大的力量发诸于人心。人可以用诚恳、守信征服对方，人可以用善良、本分获取尊重。人们甚至用谦卑这一姿态战胜权力的威势。

　　土地谦卑而生长万物，小草谦卑而遍布天涯。谦卑讨神的喜欢，但这不是装出来的处世方法，非同示人以弱。它是发自内心的柔和谦让，可爱又显出美的光彩。

　　八

　　天下的鲜花全为美丽而生，土地因为花朵而吐露春意。花的形态和颜色非能以文字传达，即使绘画也画不出花的灵动、娇媚与多情。

　　而有一种花为人而生，这就是棉花。

　　棉花是一年生亚灌木。印地安人早在7000年前就开始栽培棉花。在中国的宋代，长江流域开始种棉。

　　棉花也开花，花小，初开乳白色。50天之后成熟，铃壳开裂，吐出子棉，种子上附着棉纤维，也就是我们说的棉花。

　　棉花是“花”中最仁慈的花，给人温暖。　　

　　九

　　人类发明冶炼术之后，造就无数改变历史的工具。一则兵刃，如刀剑，杀伐更甚。一则用具，如犁铧，用于农事，粮食多了不算（由于深耕），人也可以减轻一些体力。一则马蹬，其发明的意义与现在的计算机差不多，可以远飙千里，重写历史，比如成吉思汗西征。冶炼术制造的有趣的东西还有折页，让门可开可合；有镰刀，化武器为农具；有锁头，配合钥匙以护家护柜。自然，当冶炼术发明之后，皇帝贵族更钟情于金银饰物的制造。金饰之美之精，往往反映一个时代的工艺水平。

　　而我对冶炼术——即经洪炉冶炼，化矿石为金属的神奇工艺——最为尊崇的产物为针。

　　针，在锐利的针身后面有一小孔，可以连线。针缝衣，衣保暖，暖驱寒。衣可遮羞，衣可美人，衣是针的后代。

　　（配图：青海风光　立青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