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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5版:钱塘江

寻梦元大都

□从维熙

  

  昨天,

  我留在元大都的一个寒梦

  任何人的一生,都如同一个长长的梦。凡是生命年轮中记忆深邃的东西,都与你生死相依,永生拂之不去。

  北京城北的土城,历史记载它本是元朝的开国都城。随着时间的流逝,北京人大都把它忘却了,但是我却对它记忆犹深。之所以如此,因为那儿是我噩梦链环中之一环——1960年的冬天,在忽必烈建成元大都的一角,曾经作为罪犯收容所使用,女囚被关押于一排排红砖房里,男囚则比女囚命运更为凄苦,被收容在几排搭建起的蒙古包里过冬。因而,我对元大都的记忆,可谓潜入到骨髓血液。至于当时为什么不用棉帐篷,而选用了蒙古包收容罪犯?至今不得而知。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他让我永远记住了元大都的名字,并曾几次到那儿觅故,寻找埋在那儿的一个遥远的寒梦。

  21世纪初的一个秋天,我再次与友人王毅去元大都遗址觅故时,沿着元代建都坍塌了土城城墙,走了很远的路,也没能寻觅到40多年前那个故址。我曾询问在柳荫下下棋的老者:你老可知道,这儿曾经有个罪犯收容所吗,他的标志是耸立于红砖墙之上的岗楼!那些下棋的老者,不知是沉迷于“楚河汉界”争杀之乐,抑或是忘却了40多年前的往事,竟没有一个为我指点迷津。今年春初,忘年小友陈徒手开来一辆车子,让我到元大都公园访故,我又一次登上了这片曾经是成吉思汗子孙叱咤风云的土城。多亏有今天元大都公园管理处的陈万明先生引路,把我带到了昔日罪犯收容所的故地,圆了我多年萦绕于心怀的一个遥远的梦,我看见了那座残留在楼群之间古老的炮楼!

  所以,当笔者看见那个昔日的炮楼时,不禁百感丛生,既为流逝的历史而感伤,更为今天元大都公园的美丽而动容。记得,那时为囚徒建立档案照相时,我胸前标写着“273”号的字样。由于蒙古包里人满为患,睡觉时我们不能头对头地躺下,而必需张三的头对着李四的脚躺下,以充分利用地铺的空间——这就是我留在元大都的一个遥远而凄楚的寒梦。

  今天,

  我和元大都结下新缘

  1960年——2009年——时间如白驹过隙。今天,除了那座残留下的土城炮楼,还在述说历史往事之外,景物已全然一新。朝阳区政府拿出4亿元人民币,在这里建成了长达4点8公里、面积67公顷的元大都公园。在绿草与鲜花中间,以一世天骄的忽必烈为核心的巨大石雕像群,昂然屹立于公园一侧;一匹匹黑色奔马和白色羊群的粗砺石雕,似把我带到成吉思汗的故乡。笔者曾于2002年秋去莽莾草原,去寻觅勇敢者的精神图腾。可是那片草原太广袤无涯了,在横穿千里的呼伦贝尔草原中,只见到云天之下的马群和羊群,没有能一睹北征到俄罗斯顿河之畔、东征到欧洲多瑙河之边——“一代天骄”的形影。可是我在这儿,见到了他的子孙驰骋彊场的肖像。公园设计者,显然是个文化视野非常开阔的奇才,在表现元世祖能征善战的同时,没有忘记那个年代熠熠闪光的文化之星,如元代文学四大家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包括当时来元大都朝拜的外来使臣、异邦的艺人,以及尼泊尔的建筑师,沟通东西方文化的使者马可·波罗等等,无不在雕像群体的视野之内。

  特别牵动我思绪的是,其中还有黄道婆的肖像雕塑,也被纳入元大都公园的群雕之中。黄道婆何许人也?史料记载她原本是一个上海华泾镇出身低贱的童养媳,因不堪封建家庭的虐待,只身乘船逃亡到崖州(今广东崖县)。为了糊口,在该地向黎族学到了纺织手艺,三十年后她重返上海华泾镇,成为当时的种棉大户和纺织专家。公园设计者,以极其缜密的考古目光,将这个黄道婆也纳入历史的视野,真可谓是一首求真的历史绝唱。之所以这么说,实因昔日表现历史的园林,大都是帝王与皇妃孤家寡人的模式,而横空出世的元大都公园,如破茧而出的飞蛾。因而当笔者漫步于雕像群体之中时,不仅感受到世界之风在中华大地的劲吹,还感悟到元大都的设计,是对旧皇家园林模式的一种挑战。因而,当笔者漫步于公园的雕像群中,似乎倾听到了时代脉搏的跳跃之声。

  在公园的许多制高点上,都有现代化的神经。一只只电子眼是为了游人的安危,而特意安装上的。居安思危,公园的各种设施,除去要求能抗击八级震裂之外,还可当作应急的避难场所。当意外灾难发生时,保证避难者的供水供电。那应急的地下水井,造型十分奇特,井盖一律呈山石状。因而我在游览公园时,无法发现它的存在;直到公园工作人员把绿茵中的石状井盖移开,我才找到了隐藏在地下深处的潺潺清流。工作人员告诉我,之所以将水井如此伪装,是为了公园景色的谐和一致。如此煞费苦心的营造,怕是在全国也独此一家、而别无分号了。为此,我对元大都的兴致骤增。虽然它离我的住家较远,但是它成了我的精神旅伴,写作之余我常乘车到熊猫环岛,下车后走进这绿色丝带一般的公园——我当真没有想到,寻梦元大都之行,让我与元大都结下了新的缘分。

  雨丝如弦,

  弹响着一曲今天的故事

  我有雨中出游的习惯,于是,在一个下雨的下午,我再一次钻进了元大都公园的雨幕之中。

  平日人均2万人次光临的元大都公园,这天游人虽然少了许多,但更显示出它的气韵与风采。我打着一把伞,穿过淡紫色海棠花丛,惊动了几只树丛中的野鸟,它们振翅向雨幕中飞去,这个镜头已使我十分惬意;当我走进艳红色桃树身旁时,又一件让我勃然情动的事,映入了我的眼帘:有一对年轻的恋人,正痴情地往对方的胸口,戴上被雨水冲打下来的落花。在这一刻,我心中猛然升腾起郭沬若在《裳棣之花》剧本中的几句情诗:

  春桃一片花如海

  千朵万朵迎风开

  花从树上纷纷落

  人从花中双双来

  由于雨天游人稀少,他俩似乎忘记了还会出现第三个游人,因而乍见我这个不速之客时,脸上出现了片刻的尴尬。但当他们发现我是个老人时,很快恢复了常态。他们是用桃花表示彼此的心声?还是用其当作定情物呢?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读到的是一首无言的诗!走上弓背的木桥,烟雨迷蒙中见一对白发老人沿石路踽踽而行,他们头上没有雨伞,似在彼此搀扶之中,回忆着他们走过的风雨之路。我后悔没有带来相机,如果把这个镜头拍下来,将是一幅阴晴寒暖如醉如梦的人生画页。但是我并没有太多的遗憾,在圆圆的木亭里,有一个画写生的中年人,正在追踪着烟雨中的老人,似在勾画着他们从冬天走向春天的故事。

  真的要感谢这场雨,它洗净了雕像群体上的飞絮和灰尘,忽必烈的肖像,显得更加伟岸挺拔;元妃的笑容,在细雨中更为娇柔妩媚。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不远处忽然传过来一阵高亢的京剧吟唱声。我寻声而去,先看见小月河边一把支撑开的大大的彩色阳伞,然后看见伞下有几个中老年戏迷,正在兴致勃勃地表演着京剧清唱。角色中有老生,有青衣,有五花脸……那个手持胡琴的乐手,虽然像睡去般地闭着双眼,但是那只拉动琴弦的手,却上下左右抖动个不停。于是,忽而尖厉、忽而凄婉的音弦,伴随寻乐老人们的唱腔,像流泉飞瀑般奔涌而出,让雨中空寂的公园,顿时充填了动感的活力。

  我竖直耳朵听了一阵,终于听出门道来——他们清唱的是京剧《女起解》。不知为什么,那唱腔牵动了我的中枢神经,我立刻联想起了1960年的那次“男起解”。我向戏迷老人挥手致意之后,走了很长一段的路,再一次来到土城那座古老的炮楼之前。我久久地凝视着它的身影,并在如歌如诉的雨声中,倾听过去并遥望它的明天。(配图:连国庆)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15 寻梦元大都 2009-12-11 48256F32002924A648257620003175B1[A5-从维熙≈B1-章瑞华] 2 2009年12月11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