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天”路
一个浙江人吃的流水帐
●文/周象
都说“民以食为天”。从这个角度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天”是灰色的。因为,我出生在共和国六十年间“天”最灰暗的那个年头——三年自然灾害。地点在一个东海边的小村子里。
科学家们说,人在7岁前是没有多少记忆的。所以,我的头7年,关于食物的记忆,是后来父母告诉我的。他们说,解放之初,吃饱是他们的愿望。为了吃饱,粗糠、青草、野菜,什么都吃过。当时,他们按照参加集体劳动的“工分”来换“口粮”和“工钱”。每年每人分多少斤粮食是定量的。每户粮食按“人头”算,如果“工分”换不到规定的粮食,就得倒给生产队付钱。那时候,粮食不够吃,就常常挖野菜充饥。
这样的情况,到了1960年前后就更严重了。那是1959年至1961年3年自然灾害,当时大家在食堂吃“大锅饭”,生产上则“大炼钢铁”,村里劳动力缺少,直接导致粮食低产。后来,食堂关闭,大家就都吃不上饭了。不要说一毛钱买10个鸡蛋,关键是没鸡蛋可买。活鸭0.28元/斤,活鸡0.32元/斤,1分钱1个鸡蛋,结婚酒席5元/桌。3年自然灾害一来,这些都没了。
当时,父母天天食不裹腹,四处找寻草根树皮,不被饿死,是当时很多农民的最高人生目标。选择这个时机降生的我,自然无奶可喝。牛奶,奶粉,不要说有,就是这俩词,就像我们没见过天外来客一样,大多数浙江农民都是闻所无闻的:什么叫奶粉?当时,能想到能找到的最珍贵的食物,就是小麦粉了。东讨一碗,西要一勺,倒入热水,调成糊糊,就是一碗奶了。味道嘛,现在想来总不大好的。糖,自然是没有的。那年头,都活不下去了,哪还有白糖、红糖?幸好,还有糖精!知道糖精吧?那个学名叫邻-磺酰苯甲酰的无色结晶,尽管无法被人体吸收,却因价格低廉和糖的极度缺乏,伴随着中国人民的生活差不多有四十年,骗着国人、也骗着当时幼小的我,大口大口咽下粗糙低劣的食物。直到进入本世纪,才渐渐淡出国人的饮食江湖。
骨瘦如柴的我,伴随着麦粉糊糊慢慢长大,虽然,严重营养不良。
有了点记忆后,对吃的场景有这么几个细节:
家里用木条拼搭出来的粗陋饭桌,上的是蟹酱,酱油汤,水煮的马铃薯,或者水煮的白菜梗,说不定还有一盘自家种的蚕豆角之类。餐餐大同小异,家家大同小异。蟹酱现在是好东东了,因为那是海货。但实际上,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那时的蟹酱,真不应该叫蟹酱,应该叫盐酱,在磨的时候,几乎是一斤小红钳蟹加上半斤的盐。为啥?为的是省一点,你总不至于大口大口吃盐吧!马铃薯、白菜梗之类为何总水煮后捞起来醮着盐吃?也就图个便宜嘛。吃掉了一斤盐,也就1角3分;
也过中秋节,也有月饼,大小也和现在的差不多,最大的区别是,如果有人想找个凶器,就是它了。那时的月饼,是绝对可以砸死人的。真要吃,牙口要好,还得有牙齿被硌掉的思想准备。当地供销社做的,巨石肯定是有几颗的;
当地的农民也种黄豆,但吃豆腐的待遇,比城里人都不如,豆腐票比城里人少。吃不到豆腐,让人心焦。忽然有一天,听说供销社开的豆腐店要向大家卖豆腐渣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农民们,万分激动。最后,我家把这份激动落实在我身上,让我去买豆腐渣。凌晨4点多,我就起来,托着个头大的碗,赶到豆腐店。豆腐店窗口开在石头垒起的墙中。也没路灯的,那时农民也没听说过有路灯这回事,只见夜光下,黑魆魆地排着长队,几十人呢,我都已迟了。轮到我,一星豆腐渣都没了。垂头丧气回了家。第二日,更早起,终于,盛了满满一海碗。多少钱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老娘笑靥如花,从臭哄哄的坛子里捞出一把咸菜,炒了一碗咸菜豆腐渣,一家人吃得酣畅淋漓,饭锅见底——这豆腐渣,本应是用来喂猪的!
说到猪,三年自然灾害后,特别是进入七十年代,人们已能吃饱饭,但肉却很难吃到。过年才有肉吃,农民等着过年,才会杀了辛辛苦苦养大的猪,卖肉,再留几块给自己过过年。所以我天天盼过年。
大概一九七几年了吧,这东海边的小村子居然也有啤酒了,白酒黄酒还要票,啤酒那是稀罕物。这是当时农村最资产阶级的东东了。没见过世面的农民们,怀着好奇、紧张的心情,怕露“富”,偷偷摸摸做贼般买了瓶来,抿了抿,破口骂人:什么老酒,一股泔水臭,上当了!唉,都是物质贫乏惹的祸;
高中,1975年的事了。离家好几里,上学去,必路过一青瓦石墙小食杂店。当时饼、糖、果类的副食明显比以前多了。5分钱一个的鸡眼饼,茶杯盖那么大,上面戳着星星点点,里头夹着薄薄的豆沙,算是人间美食了,从此成了我和同学的最爱,一个高中下来,吃了不下百个,花了我整整5元钱。当时,也不算是小钱了。
到杭州上大学。工作后,已是改革开放好几年了。1978年底开始改的革开的放,这“以食为天”的“天”,迎来了真正的变“天”。
1982年5月,父亲来到我远离杭州的临时工作地看我。用什么招待?老父好酒。中国的物质匮乏已是几十年,老酒从开始的紧缺但不需要酒票,到凭票喝酒,再到八十年代初开始,放开肚子只要有钱只管喝,父亲的酒债已是欠了几十年。这次,要给他满上一杯了。这时的市面上,除了洋酒,各种各样的酒,黄酒白酒啤酒汽酒什么的,都有了,尽管包装依然简陋,档次依然很低,但品种已是丰富,选择余地很大。那时的商店,没有私营的,都姓公,凡百姓吃的,除了粮食由粮食局管,其他大多数副食品,由商业局管着。比如酒,就在商业局下的糖烟酒公司流进流出。最终,我找了个商业局的关系,居然弄到了瓶茅台。那时的茅台,依然是神秘的稀罕物,就算你有钱吧,没关系一样没得喝。那叫计划经济。
商业局说,糖烟酒公司里有两种茅台,12元的和8元的,你要哪一种?看看吧,那时的食物虽然还是紧张,但价格可比现在厚道多了,只要这么几块钱!哪像现在,一瓶茅台包了一层又一层,几百几千几万元的,还十瓶九瓶假的。想想一月工资只48元,就拿出6分之一,弄了一瓶。当晚,父亲醉了,说着醉话:这辈子还能喝上茅台。现在社会真当好!
那个八十年代,尽管改革开放没多少年,老百姓的“吃”却已是突飞猛进。特别是80年代中后期。各种责任承包制度开始实行,工资涨了几元十几元,市场上的鸡鸭鱼肉多了,粗粮食品逐渐从老百姓的餐桌上退出,细粮开始成为餐桌上的主角。苦了几十年的人们突然发现,原来还有一个这么好吃的叫“零食”的东西。印象深刻的是,那时我每年回家过年,都要去一趟解放路上的杭州食品商店。尽管,它只有如今超市的一个角落那么大,但当时,它是杭州最大的食品商店了,柜台上一排排玻璃格子里,装满了花花绿绿的糖果。我大叫着“同志、同志”,要求营业员替我各抓上几把,拼成几斤,用纸袋包好后带回老家。
城里来的糖果,在农村收获了一片片赞叹。而还没过五年,我已经无颜再带这些糖果回乡了。因为,这些,农村也已有了,而且有更好的了。
上世纪90年代初,杭州市区餐馆已多得像雨后春笋,大街小巷各种档次和风味的餐馆随处可见。
上世纪80年代,粤菜风行全国,进入90年代,川菜、东北菜、湖南菜盛行;90年代后期,淮扬菜、上海菜、杭帮菜时兴。而更让百姓胃口兴奋的是,西式餐饮的“入侵”,西式快餐店,汉堡包,热狗,油炸食品,炸鸡,冰淇淋卷,煎薄饼和份饭。还有洋酒轩尼斯XO、麦当劳、肯德基。
1992年,杭州开出第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当年国庆节,我在吴山路与延安路之间的仁和路南侧,啃上了平生第一只油炸洋鸡腿。
进入新世纪后,一边是法国大菜、哈根达斯、意大利比萨、日本料理、印度餐厅等开始在杭州街头横行,一边则是蜗居小街小巷的各地风味小吃四处招摇。吃遍杭州或吃遍XX,已是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年夜饭是一个最好的象征。当年为吃肉盼过年的我,以及很多人,这些年都上酒店吃年夜饭了。我家的年夜饭,从秋涛路上的一家海鲜餐厅,一直吃到五星级的专做鱼翅鲍鱼的大酒店。那一年年三十,在一家以做鱼翅闻名的酒店,三桌人围坐。席间,保姆咂咂嘴说,这个饭店,厨师本事大的,山粉面(农村这样叫蕃薯粉丝)都这么好吃!她刚刚一碗300元的鱼翅下肚。
所以说,生活如梦。当年连草根树皮都当作救命物的人,现在居然已视鱼翅如常物。心里一定在想,现在的社会好啊。
是好,真的是好,如今的很多人,连鱼翅都不要吃了,嫌这些山珍海味不健康。说是吃得太多了,吃得太好了,身上营养过剩。当年是饿出病,现在是吃出病。怎么办?再回过头去,去啃那些当年为生存而啃的玉米棒、地瓜干,去嚼那些当年为活命而嚼的蕃薯藤野生菌。当年吃厌了马铃薯、蕃薯干的我呢,顺应潮流,在楼顶种起了庄稼:青菜、黄瓜、丝瓜、玉米、茄子、四季豆、桔子、甘蔗……
什么叫沧海桑田?这就是了。同是五谷杂食,五六十年,一个甲子,那已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