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出浙东石浦港，留意的话，可以在街头看见一条标语： “老城渔火远，一步一百年。”

　　大概脑海里留有上个世纪的印象，标语通常带给人颇为局限的先入之见。但看到这条标语的时候，心头涌起的是蓦然回首中的感慨，意味深长。

　　从地图上看，石浦港在象山半岛南端，南田诸岛环绕着她，形成长圆的漏底葫芦瓶，一副温柔敦厚之相。口子开在东边，从南到北，依次是南田岛与对面的下弯门、对面山与东门岛之间的东门、东门岛与大陆岬角之间的铜瓦门。每年的6月至9月，是国家规定的休渔期。这有点像休耕的地，海也需要休养生息。这几个月里，渔港便挤满了渔轮。

　　很喜欢渔港的这个样子。沿着愈来愈宽广美丽的渔港马路走，格外硕大的钢质渔轮就依次停泊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构成无数威风凛凛的方阵，望过去不辨首尾，将海面都遮盖起来。船上伸出高高低低的桅、天线或其他，将上方的天空刻画得零零碎碎。济济一堂，袒腹东床，这是我面对此时的海港想到最多的词。

　　一群远航归来的孩子。这之前，出没汪洋，叱咤风云，现在回家了，懒洋洋的，要在宁静的港湾睡上几个月的好觉。航道上有船经过，它们中的一些随激起的波浪轻轻晃动几下，仿佛梦见了航行、发出模糊的呓语，又复归沉睡。最后一舱鱼货早就卸下，没有负载，它们轻松自在，裸露着一截白肚皮、蓝肚皮，高高地悬浮在海面上，大模大样，任人围着它忙碌、观看。

　　忙碌的是渔民，休渔也是渔船保养的时节，网具被搬上岸来整理、修补，大多是绿颜色。看见它们长长地摊在网场，好像渔船晾出它的鲜亮内衣。作为保留至今的习俗，闲杂人等尤其是女性不得上渔船，据说上去了船就会颠覆沉没。即使她们中已有人上了太空，在这里还是不能登上船半步，女性何其轻又何其重，习俗的力量有时比科学还要大。

　　渔船——男人的领地，我永远只能作壁上观。船坞里有人在造新渔船，也有人在维修。前者是凭空捏造，后者是有根有据的。锈迹、破损，每一处都记载着坚信苦涩，由一个部位被拆开，露出里面坚强的肋骨。常常趴在岸边的栏杆上，看着它们日日面貌一新。棱角分明的轮廓，钢铁的味道，大海的气派，但仍旧限于想像。它复杂的内部和更神秘的猎捕经历，只能借助想像。

　　汪洋中的一条船，动荡不安的日子里，永不得宁静的心。那里，船头斩开风浪，冰冷咸腥的飞沫高高溅起。风嘶鸣，涛声阵阵，机器轰鸣，水手在喝叫，所有吃重的地方，包括人的骨节，都发出吱吱咯咯声。船沿着舵手指定的方向一直颠簸向前，网被放行，拖曳，变得沉重，然后起绞。人双脚分开，五趾抓住舱板面，稳中不断发力，鱼出水作出最后的集体抗争。也许，这能让人明白女性不得上渔船的另一层含义——建立在藐视背后的怜惜。那个天地里，智慧、胆略，强壮的体格，还有好运气，一样都不能少。同样，这也让人明白，男性的心路历程，能看到的同样只是表象，他们的劳累、创伤，喜悦、满足，远在你的视线之外。

　　进入9月，渔船们进入最后修饰和充实。米、油、蔬菜、淡水成捆成桶地往里搬；红旗、彩旗挂起来，烟火鞭炮鼓乐备起来。时不时有船发动一下，调整位置，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兴奋。

　　入夜，彩灯也亮起来，恒定的和流动的，海面上高低错落，两岸也层层叠叠。这就是不灭的渔火，上千年，从寥落晨星到繁星满天，辉映着古老渔港凄凉的往昔和繁盛的现在。身在其中，热烈，是你注视的眼；温暖，是你关切的心。9月中旬，到了法定的出征时间，渔港一年一度沸腾的时刻。锣鼓、鞭炮的声响夹杂着万众的欢呼，震动了海水；旗帜高高飘扬，烟花冲天而起，鲜艳夺目盖过了天上的太阳和云彩。披红挂彩的渔轮昂首向前，列队从铜瓦门弯弯的红色拱桥下鱼贯而出。经过人们面前的时候，拉响汽笛，仿佛齐齐拖长了腔调：出——发——了！

　　曾经满港的大家伙，就这样同一天倾巢而出。人为船欢呼，船与船呼应，岸上人与船上人应和，浩荡，壮观，豪迈，如同潮水汹涌澎湃，久久响彻两岸。

　　渔港一下子空了，看得见海面上波浪跳荡，船通行无阻，显得很活跃。当第一批渔鲜从下湾门进港，刚劲的海腥味弥漫开来，接下来，渔轮川流不息地进港，带来金山银山。水产品交易市场里，海腥味浓郁得好比打翻了渔港积存多年的气息存储罐，似乎空气中都鱼鳞闪闪，伸手一捞就能抓住几条。

　　渔港动感浓烈的特有景象，直到来年，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