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十几年前，我将拙作散文集《观音水仙》送请冰心老人指教。她读后给我的信中说：“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科学家能写出这样文情并茂的文章，十分敬佩。”这当然不仅是对我创作的评价和鼓励，我更把它看作是对我的期望和鞭策。

　　自古至今作家体验生活，不外读书与行路两途。杭州诗人袁枚曾有一首六言诗答弟：“看书多撷一部，游山多走几步，倘非广见博闻，总觉光阴虚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们生活的两面，并能相互补充和促进。旅行是读现实的活书，读书则是卧游书中的世界。书是人生旅途的伴侣和向导；旅行需要知识作铺垫，也是读书心得进行体验并加以深化的良机。意大利有句谚语说：旅行者该有猪的嘴，鹿的腿，老鹰的眼睛，驴子的耳朵，骆驼的肩背，猴字的脸，外加饱满的钱袋。我要补充一句，还要带几本书。

　　我国古代的诗人，如李白、杜甫等，在饱读诗书之后都曾仗剑远游，遍历名山大川，开阔眼界和心胸，使他们的作品增光放彩。英国十七世纪后的一大群诗人，也都必须体验一次所谓“壮游”（Grandtour），到欧洲大陆去度过一段敏感的时光，才算完整地成长了。培根说“对年轻人，旅游是一种教育的方式；而对老年人，旅游则构成一种经验”，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读书和旅游一样，人们的目的有几种。有的为了消遣找乐，有的为了增知益智，有的则为了工作和研究。一位著名德国作家说得好：“心灵的宝座建立在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相通之处，位于这两个世界重叠的每一点。”在这些重叠点上，作家们创造了一片景物与一缕思绪相结合的美学境界。这就是一些外国著名作家，如歌德、海涅、雨果、纪德、欧文、契诃夫、狄更斯、卡夫卡、史蒂文生，还有中国的郁达夫和朱自清等都为人类留下了游记名著的缘由。

　　游历当然不能代替读书；秀才不出门，就是今有电脑网络，恐也难尽知天下事。读书与游历结合得好，确实可以相得益彰。毛泽东主席生前每到一个新地方，就有查阅地方志书的习惯。据他的秘书回忆，1958年他在四川召开“成都会议”时，就借来了全套《四川省志》，以及《华阳国志》、《蜀中名胜记》等典籍，还有唐、宋等朝代有关四川的诗词。他还让人把李白、杜甫等吟咏四川的一些名篇选编出来，印发给与会者参阅。

　　最近老友袁鹰送我他的散文新集《西子湖头有我师》，说他虽然幼年时曾在杭州生活过，但他还趁在西湖山中休养时机，阅读了《西湖游览志》《西湖二集》等武林志书，加深了对第二故乡的热爱，正如袁枚所吟：“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啊！

　　有一年，女画家郁风出访西萨摩亚，夏公（衍）告诉她，英国作家史蒂文生的余生，就是在南太平洋那个岛上度过的。郁风小时候就读过史蒂文生的英文小说《Treasure Island》（中文译为《宝岛》或《金银岛》），为了便于访谒这位作家的遗迹，她行前又找了他写的一些游记来读。因此，郁风到西萨摩亚，一看住的旅馆名叫“Tusitala”（波利尼亚语“说书人”的意思，那是岛上人们对史蒂文生的称号），就知道是为纪念史蒂文生的。拜访该国的元首官邸，原来就是那位作家的故居，他的墓也建在房后的山顶上。郁风因为读过史蒂文生的著作，这就更丰富了这次访游的文化内涵。

　　有一次，我参加一个科技文化代表团到欧洲去考察西方的科技馆，到了慕尼黑德意志科学技术博物馆，一进大厅，面前塑的是歌德像，同行的一些人感到不解：科技馆里为什么不放科学家而放文学家的塑像？我读过歌德的文集，知道他不仅是大诗人，还是有创见的光学家和生物学家，是恩格斯所称的“文化巨人”。科技馆本身是一个文化综合体，德国人在那里树立歌德作为象征，应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

　　我读过陆游赞美他故乡的《镜湖歌》，早就知道绍兴的湖泊如画，是极美的风景名胜处。后来，我坐脚划船亲历其境，才发现那并不是天然湖泊，而是一处至今仍在发挥作用的古代水利工程。正如陆游的诗句所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的乐事。当然主要说的并不是像看“导游手册”那样，边走边读；而是要靠平时书山觅径，学海泛舟，跋山涉水，访古问今，提高人的整个文化素养。不然，路遇宝物，也会视而不见，失之交臂。外国的马可·波罗、洪堡、达尔文、中国的司马迁、苏东坡、徐霞客，才真正可称是读书破万卷、行路穷天涯的奇人。

　　旅途读书当然也是令人羡慕的雅事。英国大散文家赫兹里特在他的名篇《论旅游》中，主张单独出行，自由自在，旅行除了大自然，别忘了带书就行。他风雨中辛苦一天，夜晚投宿乡村客店，灯下一边饮雪利酒，一边读《新爱洛绮思》作为下酒佳肴，真是情趣无穷哩！再说写游记名手史蒂文生，他在《骑驴旅行记》里，谈他旅行骑两匹马，还要带两头驴；人换了马骑，驴则用来驮书。他还在《徒步旅游》一文中说，一个徒步外出、行囊中仅仅有一本书的人，读起书来必定格外认真仔细。英国作家毛姆在他的小说《书囊》中则说，旅途中不带书的人，连店里的商品目录都会从头读到尾的。文友刘心武一次外出遗失提包，把带的书丢了。幸亏，夜晚在招待所里，竟意外发现桌上有部“中外历史知识台历”，津津有味地读台历，打发了他那个寂寞的逆旅之夜。可是根据我个人的经验，掂量半天才放进行李的书，也常常怎么带去，又怎么带回，有时甚至连书也不曾打开过。但愿人们可别跟我那样，旅途带书就像背着睡着了的孩子去看戏，白受累啊！还有一事我要提醒人们的，就是旅游途中千万别忘了去参观各地缪斯的殿堂——博物馆，那可是一位美国盲作家海伦·凯勒说的，假如给她复明三天，她会拿出一天时间去看博物馆这部用实物组成的浓缩的“百科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