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庄老师肯定不记得她一共拍过多少张照片了。这些年,她陆续整理了上万张照片。从她拍摄第一张照片开始,60年过去了。她和她的照片伴随着新中国一起成长。这些照片成为人民共和国的见证。
在这个春日的下午,晓庄老师坐在书桌前。桌子的一半被密密麻麻的各种老底片堆满了。另外一半,则是一台电脑。晓庄老师熟练地移动着鼠标,调出一张张照片,每张都勾起她许多的回忆。
最后,我们只能约定从每10年中选出一张,听她说说照片,说说照片背后的故事。
1951:海防线上的歌声
这张《海防线上的歌声》,是晓庄第一次拍摄任务中的作品。说起晓庄是怎么拍起照片来的,先得从她怎么参加革命说起。
晓庄生在浙江奉化。1949年初,晓庄正在杭州师范学校读书。已经在四明山参加革命的二姐托人来带她。晓庄是第二批去的四明山。事后得知,第一批同志在路上被敌人截住,都牺牲了。
那一年,晓庄才十六岁。正是新中国成立前夕。
由于年龄太小,她被安排在政治部文工队。不久,随着大军南下,晓庄成为第22军政治部文工团的一名文艺兵。1950年3月的一天,晓庄还记得,她正跟一些年龄稍长的“老战士”学艺,军宣传部长来为军报物色一个女孩学暗房,幸运的她被选中了。这样,在17岁的时候,她第一次好奇地抚摸到了照相机。谁知道,这一摸整整60年没有放下。
她也记得第一次出去拍照,是军部机关的篮球赛。虽然,她捕捉住了篮球赛的紧张场面,但光顾着抢镜头,忘记调速度,拍出来的篮球是扁的。幸好这只是一次练习,不是正式的报道任务。晓庄一直把这张照片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任务很快来了。1950年5月,舟山群岛解放,22军进驻定海。此时,仍有少量国民党残余部队流窜在附近海面和小岛上,部队的工作非常紧张。在热火朝天的战备活动中,晓庄参加了许多艰苦的拍摄工作。
那个时候女兵下连队很少,只有文工团去演出时才能见到。晓庄为了和战士打成一片,方便工作,特意把两根小辫子塞在军帽里,成了个假小子。岛和岛之间交通不便,只有机帆船,甚至是小木船。人站在船上摇摇晃晃。上了岛,又都是崎岖的山路,背着背包和相机,汗流浃背。晚上就借宿在老乡家里,有时和战士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而每当看到战士们手上都是老茧和血泡时,晓庄更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她应该把这些定格下来。
她记得特别清楚的一次任务,是为了迎接三野巡视团和苏联友人,要在10天内完成复杂又分散的全军工事照片250幅。她每天都在岛屿和山道间行进。岱山191团2营的战防炮工事地处险要。工事里很暗,她只好请战士们找来一些白布,挂在工事的四壁上,利用这点反光,再把相机放在凳子上,用很慢的速度拍摄。
晓庄还保存着当年军部颁发给她的三等功功劳簿。这本小册子是她部队摄影生涯中最美好的纪念。
当然,海岛前线的生活不完全是艰苦的。那是一个一切都即将重新开始的时代,部队里也是士气高涨,大家都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在我们选择的这张照片里,最充分地体现了这种情绪。晓庄已经想不起这具体是哪一支部队,唱的是哪一首歌曲,但那种气氛,那种场景,她却清晰得如同就在昨日。
1968:南京长江大桥通车
多年之后,一次,去看展览,看到自己以前拍摄的南京长江大桥的照片挂在展厅中间。有人问晓庄,是否感到亲切。她不禁百感交集:“亲切!但又不仅仅是亲切,更多的是欣慰——因为我的镜头,记录下了珍贵的历史,留给后人的是历史资料。”
拍摄大桥照片时的晓庄已经调到《新华日报》。当仍然身穿旧军装的晓庄出现在《新华日报》人事部时,一位女同志疑惑地看着她:“向部队要摄影记者,怎么来的是个小丫头?”可正是这个小丫头,在之后的时间里,用一张张照片记录下了新中国的历史。
作为地处南京的一个日报记者,南京长江大桥,当然是晓庄的一个重要拍摄对象。
大桥通车那天,报纸要出整版的画刊。晓庄提前数天就去了工地,吃住在工地。晓庄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工地上热火朝天,为确保大桥按时通车,白天车水马龙,入夜灯火通明,工人们挑灯夜战,一派忙碌的景象。晓庄拿着相机桥上桥下拍个不停。她一直在思考,怎么才能表现出宏伟的长江大桥的气势呢?
晓庄使用的禄来相机只有一个标准镜头,要在画面上完整地表现公路桥、铁路桥、江面上的轮船,使得这些场景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中,难度很大。尽管她把工地跑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角度。最后,大桥庆典的预演,使她确定了南桥头堡这个拍摄点。按照以往的经验,只有通过照片拼接的办法来完成。
拍接片是晓庄的强项。之前,在1964年的南京新街口广场的万人抗美援朝大会,她登上了附近的高楼,用了6片连接的方法,把参加大会的群众都摄入了她的相机中。那一次接片的数量创了她的纪录。这次,她估计用三张接片可以完整呈现大桥的雄姿。
她和北京来的摄影记者一起沿着南桥头堡的楼梯往上爬,但此时整个工程还没有彻底完工,楼梯尽头,登顶的通道只是一道软软的、摇摇晃晃的绳梯,风一吹过来就会晃动个不停,朝下看就是滔滔江水。
眼看着一起来的男同志都爬上去了,晓庄心里却实在害怕。但车队很快要过来了,时间紧迫,她不上去就会错过拍摄机会。她只能豁出去了,硬着头皮往上爬。可手刚拉到绳梯就心慌意乱起来,脚怎么也不听使唤,一脚踩空,没有踏到绳梯的横档,吓得她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手还紧紧抓着绳梯,稍微镇定了一下,她又开始攀登。在同志们的帮助下,终于到了堡顶,按原计划完成了大桥通车的三接片拍摄。这张照片也成了《新华日报》上通栏的题头照片。
晓庄说,她后来又拍过许多次南京长江大桥,不仅是这一座,改革开放后,南京已经有了长江二桥、长江三桥等横跨长江的六座大桥。长江大桥恰似一个缩影,预示着祖国会越来越美好。
1972:女民兵夜练
晓庄说,在她拍摄的老照片中,同一题材拍摄数量之多,就要数“全民皆兵”了。这里,一部分因素应该归于晓庄的部队生涯,使得她对民兵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但更重要的还是,当时的民兵训练是非常普及的情况。
那个时期,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在国内,农村以公社为单位,组建基干民兵,编为大队、中队、小队,在城镇机关、工厂、学校也相继成立了民兵组织,县一级和大一些的厂矿还成立了民兵师,有的公社甚至也在小学组建儿童团,仿效抗日战争时期手持红缨枪在村口放哨查路条的小民兵,真可谓是“全民皆兵”。
毛泽东为女民兵题照的七绝:“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更使女民兵风靡一时。
这张摄于1972年的南通市印染厂女民兵在夜练,就是反映了这样一个场景。
晓庄说,如今,随着国际国内形势的巨大变更,照片中的民兵活动情况几乎看不到了。但是无论武器装备如何发展,战争形态如何变化,民兵始终是建设祖国、保卫祖国的一支重要力量。根据党中央的部署,一支“数量充足,质量较高,动员快捷,机制完善”的强大民兵队伍正在建设和逐步形成中。
而更重要的是,这些旧照片极其难得地为后人保留下当时的场景。这也是现在晓庄照片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作为摄影记者,她近距离地拍摄了从抗美援朝、互助组、农业合作化、公私合营到人民公社、大跃进、干部下放、知青下乡和“文化大革命”等诸多场景。
艺术评论家鲍昆在给晓庄的画册写的序言中由衷地感叹说,她的照片,无论取景和构图,都十分严谨,而且直奔主题,没有多余的废话。往往能抓住对象动作高潮的瞬间,将事情利用影像的叙事语言交代清楚。
从这些照片中,我们能够看到那个时代的风貌——简朴、亢奋、整齐、划一。它是一个时代的完整记录,解读它们,是我们进入历史的最好文本。
1984:专业户进城
《专业户进城》这幅照片可以说是晓庄的代表作之一,获得过当年的全国摄影奖。但这幅照片的得到在晓庄看来,是非常偶然的。
文革期间,晓庄被下放到了南通,此时又回到了南京,在江苏人民出版社任摄影组长。她领到了全新的哈苏相机和尼康fm2型135相机,这在当时可以说是专业摄影人员的顶级配置。进口胶卷120、135彩负、反转、黑白应有尽有。这是晓庄在南通甚至以前在《新华日报》工作时期都无法相比的。
江苏人民出版社摄影组的主要任务是为出版各种图书服务。但更重要的是为年画市场提供挂历、年历作品。挂历在当年可是非常抢手的。不过,拍这些作品,和晓庄原来一直从事的新闻摄影,已经是不太相同的领域了。
好在晓庄仍然保持着新闻摄影记者的习惯,不管走到哪里,相机不离身,随时准备着捕捉美好瞬间。何况现在她拥有随时能抓拍的相机。
为了保证年画市场的作品质量,出版社1982年夏天在镇江召开了年画作者座谈会。晓庄列了几位摄影作者的名单,其中有她以前在《新华日报》的同事刘栖梅。在镇江开会期间,每天一大早晓庄和刘栖梅就去街头巷尾、贸易市场转转,想拍摄一些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形势发生的可喜变化。
那时已开始涌现各种类型的专业户,他们天刚亮就开始肩挑车推,把农副产品送进城。有天早晨,她们刚从镇江公园出来,远远看到一对小夫妻,挑着自家喂养的又肥又大的白鹅迎面走来,公园旁边的花墙栏杆恰好交代了城市的典型环境,这不正是她们所要反映的专业户进城的题材吗?
晓庄赶紧调好光圈,目测好距离,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她把相机放在身后,等他俩走到预想的拍摄位置才拿起相机,拍下了这幅仅此一张、看似偶然的照片。
当年的《中国摄影》杂志这样评价这幅照片:这幅作品可以说是顺手拈来,偶尔得之。但很显然,如果作者没有长期积累的农村生活经验,不了解这个具体情节所包含的社会意义,那就很可能会视而不见,白白放过;当然,如果不是作者坚持日出之前就出来观察和选景,那也就不可能遇上并拍到这个镜头了。
1993:三峡
晓庄拍了大半辈子的新闻摄影,但她说,当初她可是一直想从事艺术摄影的。
事实上,在漫长的摄影生涯中,她始终没有放弃对摄影的艺术追求。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摄影的任务总是被规定得过于单一,如果想拍一些供人们欣赏的风光照片和花卉小品,就会被扣上不突出政治的帽子。
谁能想到,将近花甲之年,又身患骨刺和静脉曲张之痛,晓庄又开始一个大动作,组织和策划大型画册《长江三峡》。
此时,晓庄正担任《光与影》杂志主编。她一呼百应,中外一百多位摄影师参加了这个项目的拍摄,其中不乏陈复礼这样的摄影大师。晓庄说,自从上世纪30年代有一幅薛子江拍摄的《千里江陵一日还》问世之后,反映三峡的作品还不曾有力作出现过。这一次,她想,应该有名作可以留给后人的。
晓庄自己也加入了拍摄队伍。她回忆说:“在三峡,经历了许多困难,就说一条吧,水经常喝不到。我们也不敢喝水,女同志找厕所特别困难。”
为了拍摄神女峰,她们寄住在青石镇,山上水紧张,电也没有。“同行的杨健是南大历史系的学生,刚参加工作不久,她从来没下过乡,胆子小得不得了。她想上厕所就说,‘晓老师,后面厕所我不敢去,你陪我去吧。’我就陪她去,刚推开厕所虚掩的门,突然一只猪一声大嚎,伸出两只脚,把小姑娘吓得直往回跑。我赶紧把门关上,心里一阵‘扑通’乱跳。”
在这样的条件下,晓庄差不多走遍了三峡的重要景点。拍下了三峡大坝建设前三峡的壮丽风光。我们选择的这张小三峡的照片,是她和陈复礼先生一起去的。那次她去得匆忙,相机和胶片准备得不充分。但偏偏那次遇上难得的美景,初升的太阳射透了迷雾,给三峡制造出了梦幻般的画面。晓庄至今还遗憾,后来她又两次上三峡,准备充分,但都没有再遇到这样的景观。
终于,1993年,这本《中国三峡》画册出版发行。这本画册后来还获得了第二届国家图书奖。当这本登载了一百多位摄影名家的1400多幅照片、重达15公斤的画册摆在晓庄面前的时候,她带着孩子般的笑容说:“我觉得能拍照,是人生最大的快乐、最大的满足。”
2008:春雨
在选择最近10年的照片时,一开始,我们在今年春节期间晓庄和家人去海南度假的照片中挑选。那是一些充满了生活情趣的照片。有海鸟,有沙滩,有人群。后来,晓庄又想起了这张一年前拍的《春雨》。
这张照片和之前的一些照片比,只能说是一个小品,但晓庄似乎情有独钟。
晓庄解释说,这是一次到苏州的采风,忽然下雨了,她已经坐在车上,透过窗玻璃,捕捉了这个瞬间。虽然是雨中,人们慌乱地躲雨,但脸上都挂着微笑。显然,这和以前那些照片中紧张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想,晓庄选择这些照片不是没有用心的。60年,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了。今天,我们在追求的是一个和谐的社会,人们变得轻松了,社会变得轻松了。
不过,晓庄离休后的生活,并不完全是这样轻松的。她遭遇过车祸,两条腿有三处骨折,连续两年躺在病床上不能起来。到终于又能撑着拐杖走动时,她仍然去各地拍片采风。
当然,由于身体条件的变化,她比以前走得少多了。这也让她开始把精力聚集到整理旧照片上来。
她说,上个世纪50年代,报社有专人管理资料。每次,他们采访后,都要在底片的口袋上写好详细的文字说明,这些文字为照片的新闻价值和历史价值提供了充分的依据。后来出画册,有一些就是根据这些说明选定的。有些备用片只有笼统的时间和地点,记忆就模糊了。
晓庄对此特别遗憾,她说,现在看来,当时写一个说明只是举手之劳,却没有意识到其中的重要。
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报社的资料管理日渐松散,到晓庄离开报社的时候,她只带走了一小部分自认为可以成为艺术作品的照片,而所有的新闻题材的照片都留在摄影组的资料柜里。她说,当时对这些照片的价值认识是模糊的。没有想到,它们明天就将成为历史的形象。
后来,晓庄从资料柜里取回了两大箱落满灰尘的底片,但更多的底片已经遗失了。而整理这些底片更是一个漫长的既耗费体力又耗费精力的过程。最近几年,晓庄一直在做这项工作。她买了电脑和扫描仪、打印机,70岁的老人,像个小学生似的,一切从头学起,将数以万计的底片整理、输入电脑。
晓庄坦率地说,她是幸运的,她可以说是刚刚赶上新中国成立的最年轻的摄影记者了。比她年纪更小的,还没参加工作,比她年纪大的,许多都已逝去,没有机会再来亲自整理自己的作品。
晓庄在整理过程中,以回忆的方式对自己的照片进行背景情景的注释,影像就和文字形成了完整的文献文本。这在她同时代的摄影人中几乎是没有的。她已经出了两本摄影集《瞬间的回忆》和《文革岁月》。去年,在北京时尚的798艺术区里,举办了她的摄影展,而一本更新更完整的画册即将出版。
希望晓庄老师也能一直保持着这张照片里呈现出的轻松、愉快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