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的时候,阳光已很温暖地投射在窗棂上。我马上要离开家乡,到镇上坐车回上海。有人交给我一个袋子,说是表兄送的,他已到工地上班去了,袋子里有几斤洗得很干净的土豆,还有一些苋菜和青菜。
昨晚表兄很晚才到家。如今他年龄大了,已不再去外地做工,说是要回老家干。过年前,他很想早点回来,但老板不允,因为工程太紧。如早回,就要扣半个月工资。
表兄很瘦弱,头发过早地花白了,一双手出奇的粗糙。他适合干泥瓦工的,而且每天工作都在10个小时。过去以干泥水匠、木匠为荣的家乡人,如今已无年轻人接班。表兄他们是家乡最后一代泥水木匠。
掩饰不住的疲惫神色,使表兄更显苍老。他说,两三年前还觉得挺有力气,可近年来已明显感到体力不支,特别吃力。然而一想到家里的开销,他只好咬着牙硬撑着。表兄的眼角四周都是很深的皱纹,说话声又低又粗,喝的是廉价的土制米酒。他说,如果晚上不喝几碗,就睡不好觉,第二天上班就会没劲。
晚上是寒风最活跃的时候,屋旁河边已经枯萎的芦苇丛发出的声音,更增添了寒意,它们透过门缝钻进了屋内。这也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
小时,我和表兄整日厮混。那时河水干净,鱼虾也多,芦苇也密,只要我想吃鱼虾,表兄就会跳进河里去捉。他很精,特别喜欢到被水遮掩的芦苇丛下捉,因为那底下藏着更多鱼虾。到了深秋,芦苇就会开花,虽然一朵朵小得像棉絮,可特别温柔,不紧不慢,沿着河的两岸向周遭飘逸,飘过一个个村庄,飘向遥远的地方。
虽然我们很小,但心里已对未来有着美丽的憧憬。表兄说,我长大后,就学泥水匠。我说,我长大后去当兵!以后表兄真的做了泥水匠,拿着一把泥刀,走南闯北;我竟然也圆梦,在舰艇部队服役了几年。我几次回过家乡,都没有碰到表兄,他都去很远的东北做工了,要到冰封的冬天才能回来。
几碗米酒下肚,表兄黝黑的脸上有了一些红润,疲惫似乎也减轻了一些。不知此刻,他是否还记得小时候常对我说的美好憧憬?哪想到,就是这个泥水匠活,让他累得几乎垮下来,而且这一辈子,他注定要与一把泥水刀相伴。现在他会笑自己当年的梦想是多么天真可笑么?然而表兄似乎没有过多的抱怨。他说,和我干一样活的人很多,只要他们能坚持得住,我也行。
屋里越发有些冷,因为夜已深。为了不耽误表兄休息,第二天我又要赶路,我想我该告辞了。当我握着表兄粗糙的手,心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我能帮他做点什么吗?有否可能改变一下他的生活状态?但是,我有这个能耐吗?
在阳光的映照下,提着表兄送的那袋东西,我往车站走去。袋里的那些土豆,是我儿时最爱吃的食物之一,只要放少些油,然后再放些盐、酱油煮熟,我就能吃掉满满一大碗。直到现在,我还喜欢吃家乡的土豆。表兄一定还记得我爱吃土豆,所以特地挑选了这些又好又大又干净的土豆送我。
袋子里的东西并不多,然而拎在手上,让人觉得很沉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