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居住的这座浙东城市把除夕叫做“除夜”,而我家乡浙南却把除夕叫做“除岁”。反正是一回事,“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王安石早在十个世纪前就把它写得很清楚了。
少儿时代我一直不懂,为什么把一年里头最后一夜叫除岁呢?“岁”就是年,年年岁岁,一年过去了就过去了,为什么要把它“除”了呢?家乡还有个活动,叫做“照岁”,就是在大年三十那个晚上,家家户户都在房间内,家什里,点上红烛。有钱人家的红烛大些,没钱人家的红烛小些。我童年时命舛运蹇,不是父亲出点“问题”,就是弟妹们摔个歪胳膊断腿,所以,食能果腹衣能蔽体成了父母亲最大的心愿,谢年、照岁、迎春这种类似奢侈的民俗活动也只能忍痛割爱了。有一年好像是境况稍好,父母亲也开始张罗照岁,但用的红烛只能是最小的“十支”。当时买烛是用秤称的,“十支”就是一两有十支的那种小烛,小得就像我们小孩子家的小拇指头。
照岁真是件赏心乐事,首先,那天的孩子们都允许玩泥巴,因为蜡烛需要支承体,而一般的穷人家根本没那么多的烛台。天寒地冻的,我们下到河塘里,去挖那种细腻的青滋泥,然后回家摔摔打打地做起烛台来,我们随心所欲地创作着,有圆锥体的,有方台形的,也有小泥人和小动物,关键是立得住,放得稳,然后在上头插上一截香梗,放在风里晾得稍干就行了。
一整天,孩子们的心里都痒痒的。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兄弟姐妹们争先恐后地忙碌起来。先把一支支小红烛都插上泥烛台,接着便开始点烛,点上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用身子挡着,不让它被风吹灭,不让它迎风流泪。烛光摇曳,人影憧憧,难得的满足与祥和拥着我们。
“照岁罗!除岁罗!”爸爸是很容易满足的,他快活得像一个大孩子,和我们一起跑进跑出。
“照岁除岁,从里往外。”妈教导说。
“为什么?”
“除岁就是除祟呀,点那么多的蜡烛,照得妖魔鬼怪无处躲藏,我们从里到外把祸祟、晦气、污秽都赶跑。”
气氛就变得严肃、神秘了。我们诚惶诚恐地做着一切,生怕一不小心就让“祟”们藏匿下来,继续祸害我家。
我们按照父母的指点,先把蜡烛放进谷仓、米缸里边,边放边祝颂:谷仓满登登,米缸满登登;接下来是正屋,卧室,眠床里边,诵着“妖孽快快滚,吉吉如律令”;然后是厨房,饭箩、菜柜里,再就是过道、檐下、院子;还把蜡烛点到了猪圈旁、鸡窝上、茅坑背;最后我们来到了大门外,找一个无风的角落,架起几爿瓦片,把烛台放进,点燃了蜡烛,然后赶紧回头关上大门,以免“祟”们卷土重来。
有两处的“照岁”比较特殊。一是水缸里。水缸里怎么点烛?泥烛台掉进水里岂非污了一缸清水?妈有办法,她手拿一截萝卜削就的烛台,叫我把它放进碗里,插上蜡烛,蜡烛点上,然后将碗轻轻放进水缸里。白白的瓷碗,红红的萝卜,幽幽的烛光,在水面上轻轻荡漾着,有一种让我怦然心动的感觉;另一处是柴仓。柴仓满是干柴,引起火灾可不得了。爸也有法子,他拿了个拗斗,舀上半斗水,仍拿口碗装上蜡烛在水里浮着,再让这个拗斗稳稳地坐在柴仓里,这样就万无一失平安无虞了。
屋里屋外全是星星点点的烛光,淡淡的美丽,淡淡的温馨,还带点淡淡的忧伤。一家人就在这淡淡的氛围里憧憬着,盼望着明年平平安安,盼望着日子过得稍好一些。
接下去应该是守岁。我们都累了,鸡啄米般地打起瞌睡来。父母亲一个个地抱着我们上了床,床里的那支小烛已经燃尽,我们像一窝小猪般挤挨在一起,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通宵达旦的守岁则是大人们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