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虽没有十万大山，但山山岭岭也不少。西湖诸山，我重复爬过的甚多，但差不多是“吃过肚饥，爬过忘记”的。只是前些时候我爬了一次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半山，倒是生发了一些感慨，让人真的觉得“山不在高，有‘悟’则灵”呢！

　　我猜想，爬半山的人委实是不多的，城中桃李多拥挤，山野小草独风雪，世情便是如此。当我登上半山放眼钱塘万众家，一派风光收眼底。

　　我自知志向不大，意境不远，没有去登泰山，从而增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而我知道那是雄才大略们的意向，我有诸如半山之类牛背之地可登，便大悦也！当然我之想法，与袁宏道有一勺太湖石可登，有一壶美味酒可饮便足矣，不可同日而语。

　　其实，名人大家也不见得志存高远，海阔天空。法国哲学家尼采说过：“别在平路上停留，也别去爬得太高，打从半高处观看，世界显得最美好”。这与板桥先生《题兰诗》的境界可谓一致：“长在山头怕太高，移来山下又尘嚣。不夷不惠居身好，只在峰峦半截腰。”我欣赏这种坦荡和真实。莫以为这就是消极而境界不高，懈怠而目标不远。许多时候，鸽子恋家，与雄鹰飞天涯有异曲同工之妙；牛儿舔犊，与烈马飞奔，是各不相同的风俗画面。我崇尚半山，也绝不贬低高山。而此一“半”与彼一“半”也是意义不同的。做人处世干事情，有半路出家的，高妙的有一半脸儿笑，一半脸儿哭和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之境地的，亦有“怀抱琵琶半遮面”和“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审美意境。但半途而废终究不好，而半拉子工程被人要骂山门，半吊子做法会使信任产生危机，半脚佬行径会使人心存芥蒂。

　　但是，说到山川风物的审美和做人的态度就不妨“半”一点。因为不少“半”则是不敢说满，能够留有余地。女婿只能算半个儿子，而半亩方塘，清鉴可人；半弯新月，清辉千里。至于个人行为，半老徐娘，也不必过多伤感，年过半百，也不要太多嗟叹，韶华都会毫不留情地把人送到这一站。而生活中的感觉，有时候也不妨如林语堂所说：“半玩世家是最优越的玩世者。其理想就是一个半有名半无名的人：在懒惰中用功，在用功中偷懒；穷不至穷到付不起房租，而有钱也不至有钱到可以完全不工作，或可以随心所欲地帮助朋友；钢琴会弹，可是并不十分高明，只可以弹给知己的朋友听听；而最大的用处却是做自己的消遣；古董倒也收藏一些，可是只够排满屋里的壁炉架；书也读读，可是不大用功；学识颇渊博，可以不成为专家；文章也写写，可是寄给《泰晤士报》的信件有一半退回，有一半发表了……”古人李密庵在他的《半半歌》中，更把这种理想巧妙地表现出来：

　　“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半郭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半耕半读半经廛，半士半姻民眷；半雅半粗器具，半华半实庭轩；衾棠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显。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半思后代与沧田，半想阎罗怎见。饮酒半酣正好；花开半时偏妍；半帆张扇免翻颠，马放半僵稳便。半少却饶滋味，半多反厌纠缠。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

　　此老先生读史书更读生活之书，把世事中的“半推半就”算是看透了。讲究“一半”有时也是一种实事求是。白居易为杭州做的最佳免费广告：“未曾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就有此种之妙。因杭州毕竟不是他的故乡，能勾留一半，已是大不容易了。李嘉诚身为巨富，却由衷地感到生活的滋味是两夫妻守着一爿小店，打烊后数着不多的钱。显然，有大胸怀挣小钞票，未必境界不高，放短线钓小鱼，也未必是志向不远。献一份爱心，在社会上是半隐半显，在乡村是半耕半读，生活的境况是半贾半文，在这种有动力也有一点压力的时候，人的精神才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