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有位省城作家来海滨象山采风,深入到西乡一个萧条的厂区内,对着随便堆放的成千件石窗、石鼓和其他石雕件,很有力地吐出了五个字:石头的表情。
这堆石雕目前的主人是当地的一位山野之人,历时多年,足迹遍及浙江、安徽、江西、福建等省的偏远古村落,其中石窗就收集到了上千件,为国内之最。追索他的初衷,是不忍看见石窗们被无情地毁弃,想以无限之心有限之力作最后的挽留。他所收集到的石窗种类繁多,大致区分就有钱币石窗、文字石窗、花卉石窗、唐草石窗、动物石窗、人物石窗以及万字、书剑石窗等。
所有石雕件中,我一向喜欢的就是石窗,以为在顽石身上,流露出如此透彻灵动温柔的表情,非它莫属。
石窗的前身是片形石头,我们叫石板。当一块块被人从石塘中揭来时,面孔千篇一律,呈现一种混沌未开的表情。以我们这里常见的,青石的脸色就是青森森而已;红石粉中带紫,气色不错;灰白石则似死过一次,毫无血色。只有经过石雕艺人的打坯、设计、雕琢,每片石头才摆脱原始状态的平面死板,开始拥有了自己独特的表情。只不过新雕出来的东西,表情总归有些生硬。
石头到底是石头,承受过地心烈焰的考验,经得起人世间的风风雨雨,因此成品石窗多被安装在房屋的外墙上。多年以后,风吹雨打,烟火人气熏陶终于使它长开了,成熟了,线条变得柔和,表面变得斑驳,气息变得微妙,总之,表情极为丰富。
在那堆暂时沦落尘埃的石雕群中,我战战兢兢地翻动,总算费力搬出了一扇正方形的小石窗,是清中期的花卉窗,正中心一朵小花,四瓣叶子长长地托着,看上去像雏菊之类田野中常见的野草花。可能石质较软,看得出风化痕迹,还有隐隐的裂纹,通体色泽黯淡,说不出的深沉悠远。
我找人帮忙又翻出了一片大石窗,虽然是明后期的,却很完好,颜色尚有着雪花磨的清爽。这是片花鸟博古窗,相对大气得多。中间几子上立着宝瓶,插着拂尘,系着绸带。左边是夸张变形的杨柳,每一枝上的叶子浅浅地雕在一起,丰硕得像一串串麦穗,下有一头扬蹄回首的小鹿。右边是比较写实的雀梅图,老梅虬劲,有梅朵暗香浮动缀在细细的梅枝上,一对雀儿栖上了枝头花间。几朝几代,得谁呵护,连细节都没有损伤。自然风物,人的雅趣,不止一个季节,能想到的好都集中在一起,复杂中布满疏朗,疏朗处又热热闹闹。
石窗太多,不能当场一一立起来成为风景。几年了,它们屈就堆积在一起,落泊潦倒,仅能寄身而已。而从前,在属于它们的辉煌年代里,嵌在一堵堵厚重的墙上,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曾经勾勒出多少动人的画面,变幻出多少副迷人的表情,点染出浮世如绘。
人世间,家园之内温暖安宁。对外,墙是严正拒绝的,门同样具有自主意志,窗则随和亲切。石头本身具有墙和门的特质,因而石窗的随和亲切可贵得多。它宣布了若干条原则后,留下了大小不等的机会。通过其中的可以是风,光,雨丝,鸟的歌唱,也可以是一张问候的脸,熟悉的目光和话语同时扑面而来。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石窗现在的主人正酝酿整理研究一番后将其易手。他认为只能做到收集保存为止,而保存显然不是石窗们最好的归宿。它们应该再次被立起,独立又连绵的,在崭新的时空里展现它们古老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