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激荡起
改革开放的浪潮
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的书店里出现了吉·田茂的《激荡的百年史》、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等等以前我从未接触过的书,叫我这个刚刚走出六七十年代的人,心里真正激荡起改革开放的浪潮。
激荡起来的中国大陆,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海南有戏言:一片树叶掉下砸死3个经理。改革开放,对于民众,不是一个理念,而是一种利益的驱动。是壮大自己同时就壮大了国家的使然。
1986年,我在北京的一套两居室,月租费不到6元。但电话的月租费涨到15元,一部电话的月租费几乎可以租三套两居室。可想而知当时的装电话难,信息交流的难。
短缺经济时代,最短缺的是思想,是精神。1983年4月24日,蛇口工业区管委会进行了一场新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的答辩。美国《新闻周刊》报道:这是“1949年以来中国第一批由选民直接选举产生的地方官员”。
袁庚提出的许多观念,在21世纪的今天温习一下,心情还是会激荡起来。我采访袁庚与他分手时,按照国人的习惯,谁大谁先行,官员优先。任何文艺活动,经济活动,出现在新闻报道里的,首先是一个也不能少的官员的名字。那天,我当然地让袁庚先上他的车,但是袁庚却一定要我先上我的车。我明白了为什么百年中国,平等(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民主(先有平等竞争,后有民主气氛)的阳光,在蛇口尤其灿烂。后来,2008年,我非常喜欢俞可平的话:“民主是个好东西。”
有句话叫: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浦东。八十年代,我从1981年开始,年年南下去深圳或广州。那时没有互联网,我只能把自己当邮件那样发过去,去吸收最前沿的观念。生怕一年不去就落后了。
直至跟着小平同志去南巡。
当然我没有直接跟着小平同志去南巡。我只是在小平同志南巡的第六天,紧跟着独自去“南巡”了,而且明白,从此我们就这么走下去了,就记牢小平南巡时说的话:“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
距今不过十来年前,1987年4月10日《北京日报》头版,醒目刊出大标题:《如今,北京城里人,平均一天一个鸡蛋》。今天能想象一个鸡蛋能上报纸头版吗?
商品的零库存,是数字时代的先进标记,但是一个社会人,不能零库存。2008年5月,报载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呼吁关注我们的“20世纪遗产”。登录遗产,是为了今天的主题:发展。今天的世界,对中国有太多的期盼,面对新一轮的挑战,多少困难,我们也要埋单,只要改革开放的激情再度点燃!
这一天
必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
这是1979年普通的一天。这一天,当然不会写进1979年的年鉴,而且恐怕也无人再会谈及它。但是我敢说,这一天必定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我就想从这个长队中选两个人物来写一写。
这一天,北京百货大楼首次卖香港的砖头式的录音机。排队、发号,队伍正在无限地延伸下去。百货大楼的工作人员只好把门外的人全轰进大楼关上大门:录音机只有这些,外边的人不准进来了。那么,里边的人就这么干站一夜?明天九点开始卖,还不定要站多少时间呢。不过,你看看这些被“软禁”起来的人,他们都觉得很幸运呢!被关起来,那就是准可以买到了。他们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批在国内购买录音机的公民。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代录音机公民里,我认识了李晓云和周小刚。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被轰进百货大楼干站一夜后,只过了几个月,他们一行十一人去美国留学了。李晓云那台录音机忠心耿耿地、超负荷地为她运转,终于在她去美国前就“心力衰竭”、“寿终正寝”了。周小刚的录音机命大,跟着他去了洛杉矶。
在国内,我们可以讲我们被耽误了十年。在国外,跟谁解释去?人家会理解吗?会因为我们被耽误了十年,所以他们就停下来等我们赶上去吗?
惟一的办法是:人家睡的时候我们少睡,人家玩的时候我们不玩。
这批留学生熬夜也熬惯了。有一天中午,一个同学困得往教室沙发后的地毯一倒就睡着了。下午上课时女老师突然尖叫了起来:“啊,有什么东西在沙发后边动!”那个躺在地毯上小憩的同学从沙发后爬了起来:“你们为什么不叫醒我?”
为什么不?大伙儿都累得麻木了。好像都失去了知觉!老师让他们每天晚上听一盘磁带,扩大词汇量。出国前他们虽然有了一定的阅读能力,但听觉大都不行。听磁带又没有文字材料,天知道磁带里都讲些什么单词呢?老师为了增加难度,故意在每盘磁带上录进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词。从凡尔纳小说,到人体骨骼上的每一块骨头的名称,以及各种东西的名称。恐龙、木乃伊、太阳黑子、足球术语、古代部落……周小刚每每只好把一个个单词中的一个个字母先分解出来,然后再翻字典查这是个什么单词。每晚啃下一盘磁带,不啻是服苦役。
至于录音机,1979年到1984年,前后不过几年,X喇叭的录音机也不会使人大惊小怪了。1984年5月份我去大兴县的一个农民家里,附近一个个农舍都传出录音机的声音。这家的小学生向我说起台湾歌星张帝。“你知道张帝?”我不无惊奇。
我怎么能不是
改革开放的粉丝呢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住在东单一个破落的大院里。长长的咯吱作响的楼上楼下,蜂窝般地住满人家。每家门前堆放着都一样的蜂窝煤炉子、烟囱、白菜。几十户人家,只有楼道口一只水龙头和两个蹲坑,男女各一。只能通过一个人的过道里,成天咯吱咯吱响着,走过提一壶自来水或是端一只尿壶的人们。我从脚步声就能知道是谁走过,甚至从滴水声都能知道谁家撒尿了——夜晚楼上人家往尿盆里撒尿,是每晚我头顶上的立体音响。还有这家那家夫妻的拌嘴、打架。
在一个闭塞的年代,想象力全闭塞了。我别无他求地住在环绕立体声的黑屋里。只是偶然想到:家里墙上能突出一个水龙头就好了。当然只是一想而已,自己家里怎么可能有水龙头呢?
1982年,我终于有一套两居室,在永定门外。窗外是一大片破棚户,窗前是公厕,臭气缭绕,经久不息。当时能有一套两居室,是不得了的事,立刻成为新闻。我真觉得幸福无极限!
1988年我又搬家,在绿化很好的居民区里,觉得好骄傲——自己能走在这样种着绿树、种着花草的地方。我和梦溪在第一轮一抹红的布置后, 又改成米色化纤地毯,再改成地板革,再再改成地板。我们这栋12层的楼里,各家轮换着来回装修,电锤声音此起彼伏。每过一段时间去一次装修市场,总要禁不住说一句:社会是进步了。想起那盼着家里能伸出一只水龙头的日子,真好像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在时间隧道里潜泳。我推开沉沉的历史之门,走进上世纪八十年代,然后又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翻回今天,转体三百六十度后空翻落地,回到2008年建有鸟巢加水立方的城市。打开手机、电视和手机电视,网络、报纸和网络报纸。我掉进今天和昨天交替出现的电影蒙太奇。
那激情的岁月和粗糙的日子!
那时我总是把所有的稿纸、纸片胡乱一塞,又外出采访了。待到把整个八十年代都塞进一个壁柜,我就再也没打开过这个壁柜的门。我从没想过什么时候会打开,或者事实上永远也不会打开。因为我的视野里是铺天盖地的今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把今天的事做完。我顾不上回头看。回顾,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我说等我不能四处奔跑的时候,再打开记忆之门吧。过去的,就过去了;做完的,就做完了。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个唤醒我的声音是:今天要做什么事?好像,生活就从今天开始。
但是,今年是2008年,是改革开放的三十周年。当年写经济改革,是文学中的硬通货。是经济在人的提高中得以发展,还是人在经济改革中发展了自我?我曾经怎样地几近言必称改革言必称开放。我不知不觉地往回走,拾捡我的过去。我那时一直是用脚写文章的——边走边写。采访的文字写完的同时,又走出了一些新的故事,故事外的故事。我在各地常常望着每一栋楼的很多很多的窗户。每一个窗户里都有一盏灯。每一盏灯都照耀着一段人生。一般的人生或不一般的人生。在一个不一般的年代,一般的人也有了不一般的故事。
在21世纪的2008年夏,我终于打开了尘封的老家的那个尘封的壁柜。
石门开,石门开,八十年代亮出来。之汹涌之变幻之灿烂之多彩,八十年代,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当年我用外汇券才能买到吸尘器的发票,现在已经闻名世界的摄影家邓伟当年6毛钱一天租相机的发票,催稿的各色电报,1991年的北京市居民购货证,写着需要凭证购买的麻酱、粉丝和粉条。我真不能相信了,1991年还要凭证买粉丝!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如果!
我怎么能不是改革开放的粉丝呢?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是9月17日。电视里正在播残奥会闭幕式。没有改革开放,我国不可能申办奥运。奥运会和残奥会的成果,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一次检阅。我再一次时光倒流返回我那壁柜,翻看太多的笔记和信件,觉得好像在给一个年代号脉。八十年代,哇塞!我居然还找到了乔木同志和冰心的信 ,还有那么些使我感慨的信!电视里响着闭幕式的音乐,而我走进了一个开幕式,八十年代的开幕式,从七十年代末,从1980 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