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唐·郭震《古剑篇》
鲁晓敏
一
剑南山起伏的山梁伸展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仿佛一条蛟龙蓄势待发,龙首处,秦溪山孤峰矗立,草木葳蕤,仿佛一颗青翠的明珠。剑南山和秦溪山颔颈相交组成了蛟龙戏珠的风水图腾。再往北看,凤凰山和九姑山伸出两翼山脉逶迤而来,呈扇形环抱出一片开阔山谷,谷中四处古木交柯,瓯江碧波荡漾,一群野鹤在波光间上下翻飞,呈现出一派空灵的幽景。
这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秦溪山正好处在风水宝地的中央,龙泉宝剑在秦溪山下诞生,宝地出宝剑,也算是实至名归。
2500年前,“叮当叮当”的铁锤声打破了山谷的阒然,像一曲音律远远近近地漂浮着。秦溪山下,剑炉的烈焰吐着纯青的火光,炉中剑坯通红,火与金属猛烈地交媾着,仿佛金蛇扭动,“呼呼”吐着猩红的信子。炉火映着欧冶子大汗淋漓的脸庞,神色刚毅,剑气激荡在欧冶子的血液中。
欧冶子和干将在楚昭王的盛邀之下,千里迢迢来到龙泉秦溪山下铸剑。“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越绝书》)。欧冶子千寻万觅,在秦溪山附近一个山岙里,找到亮石坑。坑里浮游着丝丝寒气,阴森逼人,欧冶子知其中必有异物。于是,焚香沐浴,素斋三日,然后跳入坑洞,捧出一块坚利的亮石。经过亮石磨砺后的锋刃锐利无比,剑气咄咄逼人。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有为良”(《考工记》)。远古时期,一把优良的宝剑诞生必须要具备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天时,是指吴越争霸的历史背景,催生了战争经济,推动了铸剑业的蓬勃发展;地利,是指龙泉的溪流河谷中蕴含着大量优质的铁矿砂(铁英),这是铸剑必不可少的材料,龙泉石坑盛产上好的磨石(亮石),用于磨制剑;人和,是指拥有欧冶子和干将这样的能工巧匠。欧冶子和干将这对绝代双骄,整整两年,嗣剑立命,集天地之元气、日月之精华、山水之力量的三口绝世名剑诞生:龙渊,太阿,工布。剑锋铮亮铮亮,流淌出饱满的光泽,如涓涓寒泉,如惊涛骇浪。欧冶子在锻铸的剑面上嵌上七颗宝石,精雕细刻,七星宝剑有如恒星格外灿烂。剑鞘和剑柄均采用龙泉出产的花榈木,其质地坚韧,纹理隽美。三把宝剑弯曲成圆圈,围在腰间,一松开,剑身旋即弹开,剑锋笔挺,冷风飕飕。龙渊、太阿、工布剑与青铜剑有着云泥立判之别,斩铜剁铁如同削泥去土一般轻盈。
剑成之后,楚昭王见龙渊、太阿、工布精光闪耀,神采卓然,便问相剑大师风胡子:“这三口宝剑如此神异,它们的光华神采各自象征着什么呢?”风胡子说:“龙渊剑光逼人,惊心动魄,就如登上巍巍高山之巅,俯视万丈深渊;太阿彩纹宏丽壮观,流纹严整,仿佛从高山上奔腾而下的瀑布;工布装饰纹彩直到剑的脊背,它的光华像滚动的明珠闪烁不定,像流水绵绵不绝,仿佛一幅华丽的织锦。”风胡子寥寥数语,就对这三把宝剑的神奇之处,作了高度的评价。
春秋末期,锻造精良的铁剑成为战场的主宰武器,搏击力和杀伤力大大强于青铜剑,而龙渊、太阿、工布又成为铁剑中的极品,成为尊至的武器之王。这几把落满霜雪的宝剑在艺术性和技术性都达到了历史的巅峰,欧冶子凭借着三把宝剑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成为最受后人铭记的铸剑英雄。这三把宝剑在历史中太显眼、太招摇,以至于唐代凡剑必称龙泉,大有横扫一切的势头,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仍然无法想像这几把登峰造极的宝剑是何等超拔。
这几把关乎到江山社稷、国祚长存的风水宝剑,自从诞生以来一直深居楚王宫,并未在历史中有出彩表现。公元前222年,秦大将王翦统率60万大军一举征服楚国,这批国宝最终极有可能落入秦国之手,不知所终。龙渊剑、和氏壁、传国玉玺、《兰亭集序》等佚失的国之重宝,它们最终的归宿可能就是陪葬。那些宝剑陪伴着雄心勃勃的君主,它们以天地精气扫灭地下的黑暗,死气沉沉的墓穴中浮现出一片朗月清风。
二
我们回到公元前494年。越国战败,勾践为求血耻复国,必须在战略大后方寻找新的军事基地铸造武器,这在当时属于绝对国家机密。一些蜿蜒的迹象表明,龙泉极有可能就是当时越国的军事基地。
越国战败后,武器盔甲悉数被吴国收缴,吴国的间谍遍布越地,监视着越人的一举一动。假如在越国统治中心大规模打造兵器,必然引起吴国警觉,必将招致亡国之祸。越国只能将制造武器的基地从会稽秘密迁徙到瓯江流域的某个塞闭地点。瓯江流域处于越国的势力范围,地广人稀,崇山峻岭密布,陆上交通极其困难,瓯江是对外唯一的一条交通纽带。让我们再把目光投向蛮夷之地的龙泉,龙泉正好处于瓯江上游,地理位置险要,而且储藏着铸造兵器所必须的铁矿砂,运载兵器的船舶可顺江而下,经温州入海再转运至越国国都。勾践必须铤而走险,开动国家机器进行研制先进的铁剑,战胜以青铜武器为主体的吴国军队。在公元前494年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秦溪山谷金铁交鸣声此起彼伏,有如千军万马奔腾,弥漫着腾腾的杀气。众多的人口在这里聚集,采矿,伐薪,运输,冶炼,研磨,监制,各个环节围绕着铸造武器开始运转着,越国的反攻准备在尖锐锻造声和工匠的号子声中激活了。
我们绕开历史的枝枝节节,一种超越的想像力穿越在宝剑之中,大胆地作出这么一个推断,欧冶子极有可能就是当时监造武器的总管,这也是合乎逻辑的科学推断。《吕氏春秋》中说:“得十良剑,不如得一欧冶。”越国的统治者一定会在国家危亡时刻,惦记着这位铁制兵器的创始人,他是越国重整旗鼓的重要一环。越国需要以欧冶子为首的铸剑工匠,秘密打造先进的铁制兵器,为越国复兴作战略准备,也正是欧冶子们打造的铁剑成为日后越国复兴的中流砥柱。欧冶子将军庙的称谓值得好好斟酌一番,勾践复国后,这位越国兵器专家因功勋卓著被封为将军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此,欧冶子的历史脉络图逐渐梳理明晰。
在波诡云谲的春秋末年,诸侯国之间的反复拉锯战,使得作战方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先进武器的研制中。时势造英雄,以龙泉铁剑为代表的先进武器即将登场,锻造精良的铁剑第一次成了战场的主宰。龙泉宝剑迎来了一个气势恢弘的时代。
公元前478年3月。笠泽(吴凇江)浊浪排空,10万吴越两国大军隔江对峙,大战一触即发。江边铺陈着仰天疯长的芦苇和芭茅,铺天盖地地延伸开去,残阳似火,将战场的气氛点染得接近燃烧状态。这是吴越争霸战争中最关键的战略决战。十年生聚,十年发展,卧薪尝胆。勾践的复国有三种武器,以文种和范蠡为代表的贤臣辅助,以西施和郑旦为代表的美人计,以铁剑为代表的先进的进攻武器。勾践时刻佩剑在身,睡不解甲,手不释剑。勾践心里装的是百姓,是国家,是天下事。夫差心里装的是美女,是安逸和放纵,是盲目和自绝。两个人的命运,或者说是两个诸侯国的命运,在西施抿嘴一笑间,在勾践第一次枕剑入眠的时候就决定了。三更时分,越国军队展开两翼佯攻,勾践亲率6000精锐部队渡江袭击夫差大营。越人携盾牌短剑,突入吴国中军,越人的战斗力大大超出了夫差的想像,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悸和震撼。吴军青铜剑抵挡不住越人铁剑劈砍,剑刃翻卷甚至“啪啪”折断,铁剑“扑哧、扑哧”刺进吴军战士的躯体,发出响亮的穿透声,吴军尸横遍野。这一仗,吴国遭受了空前的惨败,其主力几乎全军覆灭,从此一蹶不振。越国没有给吴国喘息的机会,连续发动攻击,终于在公元前473年灭吴,夫差自杀身亡。勾践挟灭吴的威风,迁都琅邪,北上与齐晋会盟于徐州,终成霸业。
强盛的吴国怎么会被弱小的越国消灭呢?这里有错综复杂的原因,其中一条是以铁剑为代表的先进武器成了战场的主导。《战国策》记载:“龙渊、太阿,皆陆断马牛,水击鹄雁。”科学的军事后勤制度,规模化、标准化的军工业,严格规制生产的精良兵器,使得装备了铁剑的越国军队装备上和战斗力强于吴国,在战争中所向披靡。
三
一处处铸剑遗址,仿佛前人的脚印,一步步从历史中走来,当我们追溯这些印迹的时候,无论从哪个方向,哪个层面,不约而同地指向了欧冶子。正是以欧冶子为代表的铸剑人从春秋战国一直走到了今天,他们的脚步周周正正,曲曲折折,走出了绵延不绝的宝剑历史。
春秋后期,龙泉铸剑业进入了黄金期,剑炉星罗棋布,冶铁的炉火燃烧了半边天幕。从一堆铁砂开始,经过冶、锻、铲、锉、刻、淬、磨等28道工序,经过能工巧匠的手变成巧夺天工的宝剑,是智慧、文化、科技和自然的完美结合。早期的冶炼铁是低温还原的“块炼法”,这种铁结构疏松,并含有较多杂质。欧冶子利用炽热的木炭给铁块加温,使铁块表面渗碳,经过锻打成为渗碳钢片,然后反复折叠锻打成钢①。由于受资源的限制,龙泉铁剑在那个时期还相当稀少,无法批量生产,只能装备特种部队,以及满足诸侯贵族的需要。剑长一般在半米左右,只适合近距离格斗。到了战国,剑的形制有所突破。一寸长,一分强,从实战起见加长剑身,两刃更加犀利。秦始皇佩带的宝剑长度达到了7尺,折合现在的1.6米,从一个侧面放映了剑已经成为当时极具攻击性的武器。
西汉是剑高度发展和广泛应用的时代,大量的铁矿得到了开采,冶铁技术的日臻成熟,铁剑成了部队常规作战的必备武器。大批的龙泉工匠散落到各地新开采的铁矿铸剑,作为人力资源满足战争需求。汉民族与匈奴为争夺生存空间一次一次展开了鏖战,匈奴的胡刀铸造工艺远远落后于铁剑,往往在交锋中,几个回合的劈杀就落于下风,先进的铁剑成了战胜匈奴的法宝。汉军人如龙,马如虎,剑如虹,阵势如泰山压顶。汉军以强大的攻势把持着连续的攻击,一直将匈奴驱逐到遥远的漠北。匈奴哀叹着:“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衍!”
“美玉生盘石,宝剑出龙渊。帝王临朝服,秉此威百蛮。”曹植在《杂诗》中明确地点出了在汉代龙泉宝剑由官方垄断,顶尖的龙泉工匠进入皇宫铸造宝剑,延续着御用匠人的高贵身份。历史总是很诡异,一个辉煌的时代总是以黯淡作为自己的注解和结局。由于铁环刀的兴起,剑终于走下了神坛,龙泉宝剑的发展进入了萧条期。龙泉宝剑的战斗功能弱化,作为武器王者的剑逐渐转型为礼仪的专用器物,变成了文人附庸风雅的道具,渐渐演变成方士辟邪祈福的法器。一直到了盛唐,龙泉宝剑又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唐朝是一个精神飞扬的朝代,唐人爱剑,从帝王到百姓,都热衷于对剑的追逐。唐人认为君子配剑,刚柔并济,是品德和操守的象征。龙泉剑重新走俏,将市场成功地激活,它不再是格斗为主的武器,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更多用于娱乐场所表演,剑舞翩跹,饮酒助兴,唐人讲究的是精神享受。李白“仗剑行天涯,抚剑夜啸吟”,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一柄龙泉宝剑赋予他丰沛的想像力和高昂的激情。“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万里横戈探虎穴,三杯拔剑舞龙泉”、“龙泉解锦带,为尔倾千觞”、“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等等。在整个唐朝,无论剑产自哪里,统统标注龙泉,可见龙泉宝剑的影响力之广。
宋代进入了冷兵器发展的鼎盛时期,十八般武器就是这个时期的产物。统治者并未意识到崇文抑武的制度是导致武运衰败根源,一味开发新式武器,试图从装备上弥补战斗力的不足。龙泉剑在宋代再次得到了发展,剑铺林立,盛极一时,龙泉县城甚至出现了剑铺一条街。宋后,由于元明清的统治者禁止兵器在民间的发展,严禁民间私藏武器,特别是元朝实行高压民族政策,龙泉剑真正没落了,几乎到了销声匿迹的边缘。大批的宝剑师傅改行打制粗糙的农具和刀具,极少数工匠兼制宝剑,宝剑业就这样惨淡经营着,一直跌跌撞撞地支撑到了清中期。
没有那山重水复,哪来的柳暗花明。龙泉宝剑终于在清朝中后期迎来了复苏。从两起考古得到了佐证:1980年,安徽巢湖文物管理所发掘出一把 “壬字号”龙泉宝剑,从剑身尾部七星图案鉴定,是清代咸丰年所产;1984年,浙江永嘉桥头镇出土一柄龙泉剑,剑面用黄铜细纹镂刻蛟龙吐珠,经鉴定此剑为太平军所配兵器。这两起考古发现,证明了清代龙泉宝剑业的方兴未艾②。清乾隆十三年(1748年),剑匠郑义生于龙泉县城东街开设剑铺,招徒授艺,用传统的“灌钢”法制剑,所炼刀剑不易生锈且剑刃锋利。清道光年间,廖太和剑铺继承战国时期装饰风格,精于在剑面上镂刻纹饰,名噪一时。清咸丰八年(1858年)太平军驻扎龙泉,由郑三古的“千字号”剑铺为太平军补充了大量优质龙泉宝剑。这一条条史料证明,清中期以后,龙泉宝剑已经重振旗鼓,显现出了勃勃生机。
在冷兵器全面衰败、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的大背景下,民国的龙泉剑业却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龙泉宝剑由战斗武器转变为体育用具,成为极具收藏价值的工艺品。剑铺有千字号、壬字号、万字号、金字号、永字号、禾字号、周国贵等7家,后由7家增至11家。民国19年(1930年)秋,在南京举行的全国武术大赛中,龙泉宝剑被评为最佳剑,龙泉剑名声大振③。
龙泉宝剑业在发展的历程中大起大落,历经沧海桑田却始终未搁浅,这不能不说是世界铸剑史上的奇迹,从时间跨度而言也是一部冠古绝今的产业史。2500年了,在历史的星空中不知悬挂着多少龙泉宝剑,它们或者璀璨夺目,或者若隐若现,它们彪炳着千秋史册。
与龙泉宝剑交相辉映的是龙泉青瓷。一个小小的县份,诞生了绝世双宝,这在中国所有的县份中也是举世无双。以宝剑、青瓷为代表的产业链在龙泉蓬蓬勃勃地发展,引发了一轮又一轮的移民潮,大量的工匠从战乱的北方迁徙至龙泉,南北文化的交融,使得龙泉文化具有了多元特征,显现出明显的包容性、可塑性和开放性。宝剑文化体现出民族心路,坎坷,坚韧,刚毅,不屈不挠;青瓷文化体现出了民族心态,内敛,开放,和谐,大气磅礴。
四
龙泉宝剑是至尊的王者之剑,以无形的力量在历史的碑林中镌刻着时光书,是固定的,像雕塑;是飞扬的,像鸿影;龙泉宝剑对武器的发展乃至文化的促进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剑的发展是一个国家的姿态和文化历程,剑代表着强国精神,代表国家力量。国家精神在剑上得到充分体现,成为强权象征的名片,多少英雄豪杰,以剑指点着巍巍气韵的九州山河。剑是汉民族刚柔并济的性格体现,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龙泉宝剑集中了天空之旷远,大地之广阔,高山之嵯峨,江河之灵气,烈火之狂热。中国最基本的文化元素金、木、水、火、土,从龙泉剑上一一呈现,剑是金属,剑鞘是木制的,铸剑需要水来淬火,烈焰是锻造宝剑的条件,土作为剑坯的模具。龙泉宝剑是人文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产物。
刀以力取胜,剑以技搏击,国人恰恰喜欢的是剑的姿态,剑几乎就构成半部中国文化史。历史上许多著名的事件与剑有关,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祖逖闻鸡起舞,寓意发奋图强;古代女子的英姿飒爽指的是女子手执宝剑,剑影纷飞,裙裾飘飘,勾勒出女人的刚柔之美。拥有普天之下的皇帝,南征北战的将军,笑傲江湖的侠士,乃至贵族豪绅、文人墨客、平民百姓都爱剑。龙泉宝剑不仅仅是兵器,它已经超越了兵器的范畴。假如秦始皇举刀一统天下,那他一定缺乏王者的霸气;假如李白背棍走四方,那他一定会失去豪气和侠气;假如令狐冲使用狼牙棒,那一定会缺少英气和飘逸,丧失无数少女的芳心。
从另一个层面上论剑,剑代表着汉民族的品质、品德、品行、品位。不可否认,龙泉宝剑担当了这一角色的代表。中国文化的内涵和精髓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宝剑。龙泉宝剑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寓意,但龙泉宝剑代表着的道德品质概念却一直没有改变。孔子提倡的礼乐思想,在剑上得到充分体现,体现出以心为器,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有着“大音稀声、大象无形”的审美观。正因为龙泉宝剑有它的品格,与它亲近,你会越来越坚毅,刚强,勇敢。在与剑朝夕相处的同时,你会越来越正直,高洁,自守。
翻过龙泉宝剑美好的一页,有谁会发问,那一把把宝剑落在何人手中,它的用途是什么?龙泉宝剑在一次次杀戮的血腥中掠夺人的生命,一次次征战中改变江山的归属,是劫难,是光荣,是聚首,是分离,是大开大合,是纵横四海,这一切都是殊途同归。历史的轮回不是宝剑所能掌舵的,大到国家的兴亡不是宝剑可以左右,小到人的命运也不是宝剑就可以改变。宝剑的背后浮游着一双双幽深恐怖的眼神,青幽幽的剑光泛着他们峻冷的脸庞,让人感到了一阵阵惊怵和战栗。站在战败者的角度上,败在王者之剑下也算是英雄没落,带着一丝骄傲的伤感;站在死亡的角度上,命丧龙泉剑下死得高贵体面,也算死得其所。每一片剑气都点染着剑者的气运,悲欢交集,甚至是生命的枯荣。龙泉剑从另一个侧面表达着对生命的蹂躏和敬畏。
欧冶子横空一剑,刺穿了2500年的漫漫长空。没有了他,龙泉宝剑的生命力会削减许多。没有了他,龙泉宝剑的艺术成分会降低了许多。龙泉宝剑犹如电光火石般的诞生,我嗅到了隐匿在剑锋之后比剑锋更为决绝的气韵。
欧冶子把剑作为一种表达思想情操的载体,传达内心自省和意蕴,众多后世步他的后尘,努力赶超,却远远达不到他的境界。他表面是在冶剑,实际上是在治艺术,治学养,治思想。他的冶剑是建立在淡泊名利的基础上,是心性自然的延续和发挥,从而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古代有酒圣、医圣、书圣、画圣、诗圣、茶圣,自然也就有剑圣欧冶子,他就是一位有着浓厚圣人情节的剑圣。欧冶子强调冶剑首先治人,要有强烈的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要有浓烈的家国情怀,他刚强嫉恶,不给庸君铸剑,不给小人铸剑。在剑上体现出清正刚烈的禀性,体现出博大宏远的政治抱负,体现出舍我其谁的大气、傲气和霸气。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从欧冶子开始,龙泉铸剑业燃起一束不灭的薪火,一代代地传承下来。为了龙泉宝剑,许多先人为之奋斗一生,炉火千年不熄。生生不息的龙泉先民,蓄积了太多的坚韧,一处处热火朝天的剑铺,一张张被炉火舔得通红的脸,一个个大山般宽阔的背影,他们在延续着欧冶子的神话和梦想。欧冶子的铸剑态度,一丝不苟,兢兢业业,一直影响到今天的工匠。龙泉炼剑人以家族式的传承方式,口口相传,他们继承了古老的工艺并取得了突破和发展,品种繁多,百花齐放,在造型上、质量上、艺术风格上和文化品位上,表现得赏心悦目,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民族特色和传统特征。龙泉宝剑选材精细,成色均匀,研磨讲究,淬火独特,反复折叠锻打,形成了异色纹理,以“坚韧锋利、刚柔并济、寒光逼人、纹饰巧致”的风格而独步天下。进入新世纪,龙泉宝剑业千锤百炼终于锻造出辉煌,一把把宝剑像雪片一样飞向全国,飞向世界,龙泉宝剑成了中国的武术代名词,成为冶金工艺的翘楚。
龙泉宝剑发展到了今天,当仁不让地成为天下第一剑。拥有大小企业100多家,年产值数亿元,并涌现出了陈阿金、沈新培等闻名遐迩的铸剑大师,显现出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龙泉铸剑人曾经为党和国家领导人铸剑。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时,周总理以国礼向他赠送了4把龙泉宝剑。近年来,以剑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与影视业有机地糅合,在《卧虎藏龙》、《碧血剑》、《英雄》、《十面埋伏》、《赤壁》等众多的武侠大片中,龙泉宝剑一次次抢尽风头。特别是今年上映的《赤壁》,孙权、周瑜、刘备、赵云使用的宝剑,非常精致,非常昂贵,剑上的饰品也极其讲究,镶嵌碧玉、红珊瑚,复原了汉制龙泉剑。打造这些宝剑的主人就是“剑村刀剑”的掌门人胡小军。我瞻仰了这4把剑,“唰”地抽出周瑜剑,寒光凛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周瑜剑剑首犀利,剑身威猛,剑格典雅,剑柄华丽,剑面采用错金法,刻有规则的菱形图饰。仿佛这把三国剑穿越1800年的时光,裹杀气呼啸而来,闪烁着惊心动魄的剑气。赵云剑缠绕盘旋的纹理,绵延出龙泉宝剑高贵的血统,让人窥见长长远远的历史脉络。我们和古人的意识往往只有一纸之隔,一页发黄的史籍隐藏着太多的秘笈。作为新生代龙泉铸剑大师中的佼佼者,胡小军以他剑客的敏锐性破解和还原了失传的技法,铸造的宝剑气韵雄健,气势信马由缰,使得散落于历史江河中的名剑一一归宗。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龙泉人的意志品质与剑瓷交相辉映,是龙泉人创造了绝世双宝,书写出宝剑之邦、青瓷之都宏伟蓝图。剑瓷寄托了龙泉人勤劳奋进和锐意进取的精神,龙泉人始终被一股前进的激流席卷着,在只有创新才有发展的理念驱驰下,不断推陈出新,不断改良品种,剑瓷产业在龙泉滋生和发展,并驾齐驱,铸就了龙泉精神,确立了文化方向,造就了物华天宝的龙泉。
五
我们再来回顾龙泉地名的由来。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龙泉置县,县名“龙渊”,因避唐高祖名讳“渊”字,改叫“龙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欧冶子成了龙泉的开山鼻祖。
在秦溪山下,如今尚存一座欧冶子将军庙,供奉着这位铸剑大师的塑像。对于造福了龙泉的欧冶子,百姓为他立庙塑像,世世代代供奉着他的神灵。将军庙有些破陋,像江南山区许多社庙一样,简单,窄小,阴暗,朴素,与将军宏大的称谓产生巨大反差。庙宇中香炉烟火冷冷清清,我拜倒在他老人家塑像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当初的剑池已经无处可寻,七星井也仅存一口,僻静的剑谷已经融为城市的一角,没有了久远的气息。不过,这不要紧,要紧的是这里的历史,曾经有过惊心动魄的剑气。三把宝剑遁入历史的烟云中渺不可寻,强盛一时的吴越争霸早已落下帷幕。越又被楚灭,楚又被秦灭,秦又被汉灭。生生灭灭,开开败败。历史的舞台坍塌,故国早已破败成废墟,甚至废墟都已零落成泥,几把宝剑却一直悬挂在历史的心头。
云卷云舒,回首已是数千年。站在旷古的遗迹上,拨开历史的猎猎烟云,我们清晰地看见,龙泉宝剑以苍苍莽莽的力量,屹立在中国文化的发展史上,虽历经风云变幻而历久弥新。
注:
①据吴锦荣著《霜雪龙泉剑》第26页
②据阙迪伟著《龙泉宝剑》第28页
③据龙泉宝剑在线之《近代龙泉宝剑》
④主要参考书目:阙迪伟著《龙泉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