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师八十开外的人了，披着一头长长的白发，一年四季穿着烟灰色的中山装，戴着黑框的眼镜，很是精神。他开的画廊生意很红火，但每逢十五号的下午，便挂上“停业”的牌子，为人免费鉴定字画。昨天，我又在他店里待了半天。

　　Ａ女士指挥两个汉子扛进一幅巨画，那画刚在地上打开一角，朱老师便摆摆手，“不看了，江湖画！现在市场上到处乱挂的‘红梅报春’、‘松鹤延年’之类，都是江湖画匠的大作。画得大而又大，满而又满，艳而又艳，俗而又俗。有的为追求什么‘视觉效果’，还在画上洒肥皂粉、倒干面粉、喷荧光粉，凭着一招两式雕虫小技，到处哗众唬人。你说是冲着这幅画那么大才花了大价钱买下的？照此说来，百货公司里的闹钟要比手表昂贵了！”

　　Ｂ先生戴上白手套，一层又一层地打开一幅“五虎图”中堂，落款是大名鼎鼎的张大千。朱老师瞄了一眼说：“假画！”“张大千一辈子就画过一次虎。那是１９３６年他和擅长画虎的二哥张善孖在苏州网狮园对饮，酒酣耳热不觉技痒，即兴画了幅《虎啸图》，张善孖自愧弗如。后来一个日本人死死缠住张善孖买下此画，并到处张扬，以致‘满城争说大千虎’。张大千悔恨不已，自己画虎，贬兄扬己，乃小人所为，于是写出告白：‘大千愿受贫和苦，黄金万两不画虎！’从此连一只老虎脚爪都没画过，哪来什么‘五虎图’？”

　　Ｃ先生展开一幅郑板桥的“墨竹”，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画上还有乾隆题字、清宫玉玺、名臣题跋。朱老师首先看了郑板桥的落款，对那画只是过了一眼，便说：“假的！”“这是清代扬州‘扬子片’仿古作坊搞的名堂。画是依样画葫芦按原作慢慢描出来的，有几分相像，但那落款对‘板桥字体’的撇捺过于夸张，如同‘皮匠刀’一样生硬，后人称其为‘皮匠体’。我真弄不明白，这些敢于冒充皇帝御笔在上面题字的，当年怎么没招来杀身之祸？”

　　Ｄ先生打开一幅几十年前在江南极负盛名的陆老先生的书法立轴，朱老师让他挂到壁上，边频频晃头，边低声沉吟：“哭君归去太匆忙，朋党寥寥心益伤。安得古人今日在，樽前拔剑杀齐璜。”沉默片刻后，朱老师说：“这是齐白石哭陈思曾过早夭亡之诗，写得撕心裂肺。陆老前辈的字也写得笔势纵逸，雄强奇伟。”见Ｄ先生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朱老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落款是假的！”“大概当年陆老前辈题这首诗时伤感得不能自已，于是没落款便掷笔而去了。这落款是新近有人加上去的。尽管墨里加了点香灰，看上去旧兮兮的，但陆老的字外柔内刚，‘绵里藏针’，横似梁，竖似柱，再看看落款的那几个字，其勾画轻如‘风飘棉花线’，活像几个小混混跟在警察队伍后面学操练，让人越看越别扭！”大家听了哄然大笑。

　　Ｅ女士边抿着嘴笑边拿出一幅山水横批，说是民国时期一位山水画家画的，不少人鉴定过，说光看看印就知道是真的。朱老师呵呵一笑：“‘辨真假，看印章’，你也算半个行家了！”他撕来一片宣纸，覆于印章之上，用指甲刮磨一阵后，轻轻掀开，纸上印痕清晰可辨。于是说：“假的！”“原先确实光靠鉴定印章真假便能辨别书画真伪，现在经那电脑一捣鼓，能仿得丝毫不差。但那印泥盖上去的时间欠长，所以露出了马脚。若是那制假的是个高手，　钤完印后再稍稍涂抹点带胶的白芨水，形成一层薄膜，那就算是把我师父请来，也真假莫辨了。”他呷了口茶，说：“和体育比赛一样，查得出叫兴奋剂，查不出叫高科技！”满室又是一片笑声。

　　Ｆ女士在画桌上摊开了一幅花鸟画，说是几年前从她“小姐妹”——某画家的妻子手里买下的，但前几天去向这位画家询问现在的行情如何，那画家一口咬定是人家仿冒的“赝品”。朱老师摘下眼镜，取出放大镜观看了分把钟，说：“画倒是真的，不过这是他早年的作品，败笔不少。他死要面子，也就不肯认账了。别说是‘小姐妹’，这种人在‘亲爹娘’面前也不会认这个账的！”

　　Ｇ先生神情颇为紧张地打开一幅时下价格不菲的何画家的牡丹图，还递给朱老师一本画册，说此画刊于第某某页。朱老师看后双眉紧锁道：“画是假的，画册也是假的，出版社也是假的！”他拍拍Ｇ先生肩膀：“估计人家也没收你多少钱，好歹还送了你一本画册。买一个大，送一个小，这样的好事哪里找？”

　　Ｈ女士将手中那柄折扇递给朱老师，连连说道：“这是我从拍卖行高价拍来的，不会有假吧？”朱老师看看扇的一面是工笔花鸟，一面是蝇头小楷，摇摇头说：“假的！而且假得厉害！”Ｈ女士哽咽着说：“好几个朋友都说从拍卖行里买到了假货，我要和他们一起去讨个说法！”朱老师冷冷一笑：“你没看昨天的报纸？银行里出来的假钞都死活不让退，何况拍卖行里出来的假画？你邀上再多的朋友去评理也没用！全世界的鸡蛋都联合起来，就能击垮石头了么？”

　　一个下午，朱老师鉴定了二十来幅书画。客人们打完招呼后一个个紧绷着脸出去了。朱老师一声不吭，满脸郁悒地躺到椅子上。我心头则涌起阵阵莫名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