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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15版:钱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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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25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与西湖有关的故事(小说)
□聂鑫森
  【名家特稿】

  □聂鑫森

  断 桥

  振兴京剧团应邀到大学的演出,安排在暑假一个周末的夜晚。一色的折子戏,为的是让不太熟悉京剧的大学生们能欣赏到各个行当的精彩表演。戏码是:《借东风》、《断桥》、《挑滑车》、《蒋干盗书》,其中《断桥》是昆曲。

  七点半钟,演出的铃声响过,《借东风》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拉开了大幕。演完这一折,就是《断桥》了。

  早已化好妆、穿着一身素白戏服的汪一霞,神情凄然地坐在化妆室的一角,半低着头,目光散乱而伤感,老团长在她身边轻轻走过,慈爱地看了她一眼:这孩子真是块演戏的料,现在就开始酝酿情绪了。

  汪一霞从戏剧学院毕业才三年,在旦角行当中已是鹤立鸡群,唱、做、念、打,哪回演出不是“满堂彩”!演许仙的任天飞和演青蛇的胡珠,与她既是同学又是同事,全本的《白蛇传》他们合作演出过许多次,可说是珠联璧合,何况今晚只是一个折子戏《断桥》。

  汪一霞今晚显得心事重重,怨恨、忧愁、愤懑,真是百感交集。下午收到从美国寄来的一封信,恋了几年的男朋友,才离开她半年就提出和她分手了。原因是他再不会回来了,拿绿卡后,就一心在那边发展。离开的时候,他信誓旦旦,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任天飞迈着小生的台步,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关切地问:“师妹,哪儿不舒服了?”

  汪一霞头也不抬,说:“不要你管!”

  任天飞说:“我是你师哥,我不管谁管呢?唉。”任天飞悻悻地退到一边去了。

  胡珠快步走过来,说:“师姐,你也太任性了,师哥不是好意吗?”

  汪一霞抬起头来,低声说:“他来信了,他把我甩了。”

  胡珠眉毛一竖,说:“这不就是个许仙吗?还用得着为他伤心落泪。师哥这么喜欢你,你却……”

  “师妹,我会演好戏的。”

  《借东风》演完了,他们三个人一起到幕侧去“候场”。

  锣鼓声、弦笛声响了起来,幕布徐徐拉开了。在这一刻,汪一霞看见舞台上的布景了,一片湖水,一弧断桥,一个小巧的亭子,花树凄迷,似乎还听见莺声燕语,不由得精神一振。

  汪一霞在幕侧,清亮凄苦地叫了一声“苦呀”,然后出场、亮相,踉踉跄跄先跑了一个圆场,到下场门的台口,显出极度疲惫,向前一扑,表示失足跌倒在地上,姿势极为优美,掌声和叫好声猛然响起。汪一霞心一热:想不到大学生们还真的懂戏。接下来,心力交瘁的白素贞,跪着开始唱“山坡羊”曲牌的唱词,青蛇在小锣“冒儿头”的伴奏中跟着出场,把白素贞扶住,然后边唱边走向断桥亭歇憩。

  “锦层层过眼烟云,虚飘飘魂断蓝桥境”,丧魂落魄的许仙出场了,向断桥处奔来。白素贞的眼睛里,立即表现出复杂的情绪,又怜爱又怨恨,又心痛又愤懑。青蛇很轻声地说了一句不是戏文里的话:“这个负心的东西!”

  剧情层层推进,全场鸦雀无声,三个人的表演水乳交融,悲怆的气氛把剧场填得满满的。许仙跪在白素贞的面前了,请求她的宽恕与体谅。白素贞声情并茂地唱道:“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你听信谗言忒硬心,追思往事真堪恨……”汪一霞一瞬间产生了幻觉,这许仙分明成了她负心的男朋友,便伸出右手的指头,朝许仙的额头上一戳。也许是许仙跪得太近,也许是她用力太猛,指头戳到许仙的额头上,许仙禁不住身子往后一仰,眼看就要跌倒。汪一霞情急之中,赶忙抢步上前,伸手拉住了许仙的衣袖。这只是场面上的临时“救急”,程式中并无这一动作。但是,掌声和叫好声如潮汛一般响了起来。

  《断桥》演完,大幕关上了,观众又是报以长时间的掌声。

  他们三个人快步走到后台,汪一霞走到任天飞身边,抱歉地说:“师哥,我这一戳差点误了大事,对不起。”

  任天飞笑了:“这一戳,可真的铆足了劲,把白素贞的怨艾、愤恨都表现出来了;再一拉,又透现出她心底的爱意,好!以后就照这个样子演!”

  “师哥,戳痛你了吧?”

  “没有,戳痛了才好呢。胡珠,你说是不是?”

  没有人答应,胡珠远远地望着他们,脸上笑得很灿烂,那笑里的意思很明白,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哩!

  最后的核雕

  五十岁出头的居贤住院了。

  住的是本市一家新筹建的肿瘤医院,医生护士都是从各个医院抽调来的。经检查,是肝癌晚期,也就是说居贤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死神的面容了。

  我到外地出差半个月,回到雕艺厂就听到了这个不祥的消息。作为老朋友,我当然是要去探视居贤的。可厂里人告诉我,居贤托人在厂宣传栏里贴了一个纸条,上写:谢谢关心,敬勿探视。他的脑袋是不是也出问题了?管他呢,反正我决定下午三点以后,到医院去,他总不至于把我关在病房之外吧。

  居贤的肝癌,一定与他过于嗜酒有关。在雕艺厂,有玉雕、石雕、木雕、瓷雕、核雕各种行当,但从事核雕的只有居贤一人。居贤出身于核雕世家,所谓核雕,就是雕刻橄榄核,属于微雕的范畴。核雕起于何时,书上没有明确答案,但在明、清两朝已盛极一时,明人魏学洢所写的《核舟记》,便是一个例证。橄榄核其形如舟,质地坚硬,故题材往往与舟船有关,如《东坡夜泛赤壁》、《郑和下西洋》、《草船借箭》等等。

  居家核雕起于哪一位先祖,也不可考了。可考的是,居家的手艺与酒密不可分。雕手临睡前必喝酒,说是要在腹中孕育一团酒气;晨起洗漱后也要喝酒,让新旧酒气杂和混糅;雕刻时,身边还要摆上一杯酒。下刀之前,将橄榄核含在口中,让核儿从外自里渗入人气和酒气;半个时辰后取出,雕几刀,就要把核儿放在酒杯上熏一熏。这种家传的职业习惯,天天氤氲在酒气里,故居家的雕手个个都嗜酒如命,虽说喝酒不误事、不乱性,但却难有高寿之人。居贤的祖父和父亲都是雕艺厂的技工,六十岁上下就辞世了。居贤五十出头就站在了死亡线的边上,可嗟可叹。

  居贤是十八岁进厂的,一口气干了三十多年,当然也喝了三十多年的酒。他的核雕作品无比精细奇妙,寸长之核雕成一船,船舱之窗可开可闭,船尾之舵转动起来吱吱有声,舱中人物、桌椅、器皿活灵活现。一件核雕作品有时要雕一两个月之久,或出口销往海外,或为一些收藏家定购,价格昂贵。在全国的工艺品评比中,居贤得过许多奖状、奖杯。

  我曾劝过他,要保重身体,除必要的喝酒之外,还是少喝为好。他仰天大笑:“不喝酒,核无灵性,人无灵气,居家的手艺是酒泡出来的。再说,我孤人一个,不喝酒,闷得慌。”

  居贤当然成过家,老婆是个医生,长得也漂亮。度蜜月时,他们去杭州盘桓了一个星期,两个人天天在湖上泛舟。但这个女子有洁癖,一闻到居贤口里喷出的酒气就呕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半年后,两人客客气气地分了手。那时,我还没到雕艺厂来,所以居贤的老婆没见过。曾听人说,这个女人一直是个独身。二十多年过去了,居贤也没有重温鸳梦,每个月的工资都丢到酒壶里了,一块脸总是泛着酡红。

  居贤没有传人,谁愿意学这个行当呢,核雕费精神、耗眼力,而且——费酒钱,酒伤身体,也“伤”家庭。居贤的前车之鉴,让人望而生畏。

  太阳渐渐西斜的时候,我走进了肿瘤医院的住院大楼,然后乘电梯到了十楼的肝病科。值班室里,端坐着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正在翻着一叠病历。

  “请问,居贤住几号房?”

  “五号房。”

  我正要转身,她又说:“他不在病房里。”

  “哦,去哪里了?”

  “肯定……在医院门口右边街上的一家小酒店里喝酒哩。”

  这就怪了,医生还允许居贤去喝酒?他一个晚期病人,这不是火上加油吗?护士望了我一眼,问:“你是他厂里的人?”

  我点点头。

  “这居贤呀,进院后不肯做手术,不肯打针,只是象征性地吃点中药。他说这病他早就觉察了,这次住院原也是不肯来的,硬不来。”

  “居贤每天在病房里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门总是关得紧紧的。唯一可以进去的是庄敏庄大夫,庄大夫负责居贤的治疗。”

  “庄大夫知道居贤喝酒吗?”

  “应该……知道吧。”

  我请求她领我到五号病房去看看,她答应了。在五号病房前,小护士拧了拧旋把,门锁住了,她只好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打开了门。

  这是个单人病房,一床、一桌、一椅、一几而已,但房里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酒气,不,在酒气中还掺杂着橄榄核的气味。我走到桌子前,俯下身子细看,桌上还余留着未揩净的橄榄核碎末。

  我默默地走出了病房,并决定去找一找居贤。医院门口的右边有一小截街道,果然有一家小酒店,是专卖零酒及一些下酒物的。瘦瘦的居贤正坐在窄窄的店堂里,津津有味地小口啜着酒。

  我突然坐到了他的对面。他一点也不慌乱,仿佛我的到来在他的意料之中。

  “居贤呀,你不知死活啊,还喝酒!”他笑了,然后说:“我问过大夫,我还能活多久?她说顶多半年吧。我说我平生好的就是这一口,就别管我了,反正阎王已经勾了名字,戒酒就没有必要了。”

  “是那个叫庄敏的女大夫吗?”

  “是的。”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杯中的酒喝完了,居贤看了看表,站起来,说:“我该回病房了,庄大夫要来查房了。老弟,你千万不要来了,你们事多,别浪费时间。”

  我的眼里淌出了泪水。

  夕光灿烂。走出小店,居贤朝我挥了挥手,潇潇洒洒地朝医院走去。

  五个月后,居贤阖然长逝。他留下了两件核雕作品,都是在病中完成的。一件是“金鼓龙舟”,二十四名桡手赤着上身,整齐地划着木桡;中舱击鼓者是个穿对襟短褂的老者,剑眉飞扬,银髯飘飘,双手握着鼓棰,正奋力擂鼓。鼓帮上刻着一行小字:“金鼓龙舟,为2008北京奥运会而作。留赠古城雕艺厂。”

  另一件是一只常见的窄长的游船,艄公正摇着橹,船舱中隔几坐着一对青年男女,矮几上放着茶壶、茶盅。舱门上也刻着一行小字:“难忘西湖四月天。留赠庄敏。”舱中的那个女人,原来就是年轻时的庄敏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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