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整理家中的旧照片,总会泛起无限感慨!青春,在光影一闪中,有如制成的蝴蝶标本,仍是那样鲜艳夺目。但光影之外,青春是抓不住的,所谓岁月催人老。
老照片中,父母堪为一对俊男美女,而且似一直保持这样,陪着我们成长。我和哥哥天真烂漫,依偎在父母身边,好似小草靠着大树,小鸡躲在母鸡的翅翼下,无忧无虑。在爸妈的爱里,我们长大了,追寻自己的幸福,然后有了自己的家,新的操心事占满了我们的空间,竟没有留意,华发已悄悄爬上父母双鬓。父母张开双臂拥抱我们的到来,挥挥双手送别我们离去,没有责怪没有抱怨,父母看来还是那样精神,依然是足以让我依傍的大树。一度我天真以为,天荒地老,爸妈不老。然后突然间,父母似在一夜间衰老了!
1998年病魔突然夺走亲爱的爸爸。在父亲弥留之时,我才发现,父亲曾经如此英俊帅气的脸庞布满老年斑,原先笔挺的身躯突然缩小了……至今提起,我仍会流泪!每次见到爸爸,他总显得那样健康、独立,还是童年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爸爸。我们就此忽略了爸爸,至今我仍不能原谅自己。
从此,妈一个人过。八十岁的妈走在人前仍光彩照人,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岁数,甚至还有一位老绅士、她的圣约翰校友,送她鲜花,还约她喝咖啡。我们心目中的妈是一贯的坚强和自立,我们挺放心她,满心希望妈能好好享受她的金色晚年。
忽然间妈对我们生疏起来。最后,连大门锁都换了。我初还以为,妈是怕我们干涉她与那位老绅士来往。此时,热心的邻居向我们反映,有一对他们从没见过的陌生夫妻几乎天天进出妈独住的公寓。他们甚至有钥匙可以擅自进进出出。邻里生了个心——这就是老街坊的好处,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他们对邻里自称是亲戚。
我们虽觉委屈诧异,但基于对母亲的尊重,且这会触到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就不便多说。后来,老妈问我们要户口簿,我们这才警惕。后来在里弄和邻居帮助下,总算赶走这对来历不明的“亲戚”。现在想起,仍有后怕。
原来,这对送上门来的不知哪门七大姑八大舅的“亲戚”看中老妈一人过,我们又都忙于工作,有意识天天过来将她照顾得周全体贴。他们早有预谋,先撺拨我们与老妈关系,到老妈已全力依赖他们,再逼老妈要让他们报入户口……很惊讶向来精干的知识妇女老妈,会中他们的招。
一位老邻居,退休精神病专家提醒我,老妈可能已患上老年痴呆症。我心一凉,“痴呆”与我妈,应该风牛马不相干。但经专家检定,妈确实患上痴呆症!
痴呆症是不可逆转的。可我坚信,可以延缓其发展。
我们要接老妈一起住,自尊心极强的妈拒绝了。我们就搬过去与她住一起。闲时我陪老妈聊我和哥哥儿时的事,对这一切,老妈记忆犹新。同时,每每有饭局聚会,只要是好朋友的私人聚会,我们必带上老妈。我认为这绝不是简单的让老妈饱饱口福,而是不让她一个人独留家中,有被冷落之感。更重要的是,如是每次出去,老妈会注意仪容仪态,自我振作。她会极力控制自己,应答正常,不失态。难怪朋友们都说,你妈一点不像有老年痴呆。就此,朋友们都习惯了,请我们夫妇必请老妈,老妈也自称自己为“老尾巴”。回想小时候,无论是妈去理发店还是去亲友家作客或逛街,总是带住我,我是出了名的妈妈的小尾巴,一直到谈恋爱,我才脱了“小尾巴”之名。
失去了我这根小尾巴,妈妈有多寂寞!这么多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当我重新回到妈妈身边,挽住她手臂将她带东带西时,妈妈已经老了。幸亏我醒悟得及时。我感觉到,当妈妈牢牢挽住我时,她是快乐的,富有安全感的。
此时,我们就将妈接到我们家。我们常常约好朋友来家茶叙或吃饭,当然要是妈妈熟悉的朋友。此时妈妈会很放松与她们交谈,应答也很正常。每每遇到有记者来访,我总是让妈端坐在客厅她的专座上,很慎重地将她介绍给来客,一点不将她作为有痴呆症的病人。而年轻记者有时问一些老上海事,我就有意识让他们问老妈,老妈这下来劲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年轻记者听得津津有味,老妈讲得有声有色,十分有满足感。
我不敢讲这样做有什么医疗临床效果,但至少,老妈是感受到我们的爱的。这是最主要的。
世上事物大多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老妈确已是外强中干了!她连洗澡都力不从心,但她固执地不愿他人触摸她的身体,除了我——这大约是她竭力维护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我只好负担起这项工作。久而久之,也觉得乐在其中——这是与老妈最好的亲情交流。我们在育儿教育中有一项亲子教育,心理专家十分鼓励家长与子女一起上课、游戏甚至洗澡,为什么我们不大力提倡与我们年老的父母有“亲老教育”?这也是一次对我们自身的再教育,我们会看到衰老的人体有多无助,老人有多无奈,我们将来也会有这一天。
当然我难免会不耐烦,特别在比较忙碌或疲劳之时。但转而一想,小时候,老妈不也是这样为我洗澡、洗脚、洗脸?为啥从不见妈妈有不耐烦之意?
上帝真的是公平。生命从开始到终结,就像一个圆满的句点,始点也是终点,终点就是起点!老年与幼年,是何等相像。一样会大小便失禁,会错扣衣服穿反鞋却浑然不知,会刁横不讲理无端取闹……但对小孩子,甚至包括我们的宠物,我们非但不抱怨不嫌弃,还会津津乐道十分享受。那是因为,只要我们心怀爱,不论对象是谁,为他们操心就是一种享受。
老妈越发老了,时有大小便失禁,她坚决拒绝用尿裤。她是在竭力维护自己的尊严,我顺从她。但每周一次去理发店,是她雷打不动的。也只有这时,她才同意穿尿裤。理发师是她跟了有四十多年的老师傅,退休了自己开了间小理发店。老客户老理发师之间自有外人无法参与的一段美好的记忆。这时的老妈,开心活跃,谈吐得体。老理发师总是亲自将她一路送出门,对我说:“你妈脑子一级清楚。谁讲她有病?”连理发店其他顾客也一致公认,老妈风度好、谈吐高雅……老妈满脸得意——原来老人也如小孩样,喜欢夸奖。
事实上,痴呆病人不是白痴,只是在某个区域是一片盲点。不幸的是,这个盲点像一只无底的深渊,会不断扩大,就像白蚁侵蚀百年老屋样。我们无法阻止白蚁的侵蚀,但我们是否可以尽力延缓这样的侵蚀?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之事,无任何医学根据。但至少,我可以以我对妈的爱来温暖她的已日渐迟钝的意识。爱是我们生命中的阳光。世间万物,只要有生命,对阳光的照拂,都会有欢愉的感觉。再退一万步自私点讲,今日对老妈的爱,也是对我自己的爱。因为唯如此,将来老妈百年归天了,我不会再有任何自责和遗憾,如同我对当年的父亲,至今仍有深深的自责!
妈的病还是在发展,但我的努力并不是船过水无痕。妈看我的目光,是依赖的,有安全感的,有满足感的。每晚临睡前,妈总会对我们说:“谢谢你们又照顾了我一天。”
妈很会“作”,那是想引起我们注意,就像我小时候手指头割破一点点伤口,只要妈妈嘘嘘地吹几口,心里就舒服了,伤口也不痛了。
尽管妈的痴呆已发展到有时晨昏不分,甚至有时有没有吃过饭也不记得,但我们仍一如既往将她视为最尊敬的长辈。虽然是居家便服,也总是将她收拾得平头整脸,并戏称她为“老佛爷”,让她觉得自己是受尊重的,她也以“老佛爷”自居,十分得意!
每一个新的早晨,我都会大声叫一声“妈”,再重重亲一下妈。听到妈妈中气十足的回应,我觉得好幸福。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牢牢攥住妈妈的手。需知,爱是很脆弱,很容易迷失的。我一直记住一个惨痛的事件。前香港大学校长的太太有老年痴呆症,他一直对她爱护有加,不离不弃。一次他与她一起赴宴,在港大校门口,他让她等一下,他去找车,十分钟不到返回时,已不见了太太身影。就此太太如人间蒸发样无声无息了。几个月后,有人在港大附近的半山草丛中,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留剩的碎布片证实是那位校长夫人当日穿的衣衫!想来她一下子不见了夫婿心里慌了,自说自话去找他,可能根本不记得返回的路。时值盛夏,大约中暑了,又无人发现,就此酿成悲剧。
从此,我更不敢松开那紧攥老妈的手。
为了妈,也为了我自己,我要牢牢抓住这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