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宋词的意境里,很古典地品味江南,杏花春雨,黄鹂婉转,燕子啁秋。
孕育在长江下游的杭嘉湖、苏锡常平原上的太湖流域,山明水秀,河网密布,因为水的浸润和滋养,蚕桑丝绸,稻米鱼虾,小桥流水,太湖水网给了这里温柔细腻的内在气质。
江南文人高山景行的气节与江南柔弱的民风实在是相去太远,政治波澜的潮头或谷底,文人终被激流冲向岸边。他们的生命始终在散发着那份割舍不去的文化书卷气息。
太湖一直很灿烂,即便是时光凋谢,太湖照样可以自语自言,太湖大概没有光阴的概念。历代帝王的故事如六宫花草随流水,布衣寒士的风姿则青山依旧,可见太湖的深沉与厚重。
晚明出了被誉为阴阳合璧的两本书,徐崧的《百域烟水》和归庄的《万古愁》。徐崧用城市史事来浓缩江南文化精华,归庄以辞曲缕陈史事贤相,词话恣肆长歌当哭;徐崧用阴柔方式叙述夕阳古寺之间帝子湘妃的烟水迷离,归庄用阳刚方式痛哭文化家园的散落;徐崧作为文化招魂人,归庄作为文化哭灵人的作为,成为天下寒士一个超越性的缩影。
太湖从不见纤夫,但见帆影悠悠,太湖走动的每一秒都是美丽的,这里聚集成江南水乡的灵妙之气。太湖边听不见怨歌,永远拒绝死亡,融豪壮与灵秀为一体,集粗犷与妩媚于一身。看多了太湖,觉得历史不是一些事件的简单堆积与干枯的因果。中国文化向来主张不以成败论英雄,不过历史在成全人的同时,也作弄了人。诗坛盟主钱谦益的诗歌造诣达到一种不可逾越的艺术高度,好一个反清复明志士钱谦益,与杭州名士姚志卓策划了著名的会师长江的复明大计,姚志卓独往贵州见永历帝,开始了与张名振、张苍水、郑成功大军联动的长江之役。在一个芦花瑟瑟的傍晚,两人独往金陵燕子矶,迎接郑成功大军由海上入长江、直取南都金陵,这一决定生死存亡的军事行动,关键是风候,如魏耕所说“海道甚易,南风之日可直抵京口”,然此番不是三国周郎赤壁,千呼万唤终不见南风将至,郑成功的大军一直没能来。
钱谦益是有头脑的,策划联络的长江之役,击中要害,张名振、张苍水率部先入长江,轻取瓜洲、镇江、扬州、江浦,清廷十分震惊,疾呼:“江南为皇上财赋之区,江南安,天下皆安;江南危,天下皆危。”郑成功的大军慢是慢了一点,但几千艘海船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还是逼到了南京城下,一路威风。
吴越故地山长水阔,微波荡漾,杨柳依依,赋予江南文人水一般的柔情;江南轻风白水,丽花秀草,给了文坛以烟柳画桥、姹紫嫣红的意境。文学史上,凡以偏锋取胜的人,往往所见孤陋,不能见百川之丰沛美富,难免荒废才情。大才子金圣叹儒冠江南,所批阅评点的《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西厢》六书,“批论独辟,识见精到”。桐乡吕留良则是换了一种死法,十七岁时明亡,散万金结客,备受艰辛以图反清,怀亡国之痛矢志不食清禄,屡被举荐,吕留良闻知,吐血满地卧病,在枕上削发以求出家。诗人阎古古,与顾炎武、傅山等为明代遗民诗人的一线人物,复社魁首。《清朝通史》中这样叙述:阎古古漫游江准间破万金之资,招纳豪杰,有“一驴亡命三千里,四海无家二十年”之句,皆白衣峨冠,高风劲节,阎古古两次下狱,第一次惊动三省总督,株连百家,第二次被捕前,让妻妾预先自杀,请人筑好自己的墓茔,倒是康熙碍其名望,以“朕终不以诗罪人”下了台阶。
太湖流域的城市,五谷丰登、映带清流、酒洌茶香、花娇柳媚,加上诗书鼓腹的忘忧去愁,吴侬软语的圆珠玉润,庭园桥巷的玲珑剔透,让人疑惑是生活在自己营造编织的神话里。张苍水与郑成功为明末英雄双峰。张苍水进军长江,围攻南京直上镇江、扬州、芜湖等,攻下四府、三州、二十四县,威震整个江南。语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张苍水战败被捕,砍头不屈,以丹心碧血凝就千古不朽人格,张苍水在明亡后坚持抗清十九年,殉难于杭州官巷口,其实一首《忆西湖》早就给自己定了位:“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祠一座无?”张苍水后,再无英雄落尘西湖,再无豪杰点缀于湖山万绿丛中,与青天白云同为不朽的存在。历史无论如何沧海桑田,人心正气终究是定海神针。
□张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