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日,三八节前的周日,太阳很好。在这个太阳明晃晃地将春的气息四处布散的周日,母亲让我眼睛湿了。
上午,我在阳台上洗衣,母亲在一边给花木喂豆汁。我说起了三八节与母亲出游的打算,这是母亲喜欢的运动方式。母亲突然说,我听见收音机里说了,现在海葬好像每年只有一次……我愣愣地看着母亲。母亲笑着,又说,如果可以,你以后就给我报名海葬,要不,树葬也行。不过,我们这里好像没有树葬……
母亲82岁高龄了,跟唯一的女儿交代身后之事,也属正常。说实话,母亲已不是第一次如此平静地脸上含笑地与我谈及身后之事了。
因此,我原本不需要发愣的。但我还是在3月2日的上午愣在了春阳下。我不知该怎么接母亲的话茬。
母亲又道:真的,到时候怎么省事,就怎么做。
母亲依然含笑看着我,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再沉默,由慢到快地一口气说完了下面的话:妈妈,我答应你。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放心就是。不过你也要答应我,这话,请你从此不要再说!千万,千万!你看外面的太阳……你一定要健康晴朗地活着,过一个又一个的三八节!一定要阳光一样地活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母亲笑道,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我无法再看笑吟吟的母亲。因为我不想让母亲看见我的眼睛湿了,我急忙转身继续洗衣。
心思,已不在衣服上了——
想着母亲教了将近40年的书,做了无数人知或人不知的善事;
想着母亲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但是始终没有放弃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生活的追求;
想着母亲背驼了发白了还表示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学会坐看云卷云舒,卧听潮起潮落,学会胸襟开阔少生气或者不生气;
想着孔子的话,“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想着《周易》中的坤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想着自己一直认定的“坤”在“乾”之上、“地母”在“天子”之上的价值判断;
想着赵丽宏不厌其烦地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将美丽文雅而又含蓄严肃的母亲,放在《母亲与书》中层层推进地描摹、讴歌;
想着每次读到史铁生《我与地坛》中的文字:“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便会蓦地动一下;
想着这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也没有相同的两个母亲;
想着罗曼加里意识到并且终于写下《我的母亲独一无二》时,母亲早已离开了人间。罗曼加里的记忆开始于他13岁时的清贫生活,直到母亲永远与作者阴阳相隔了,直到作者终于明白了母亲生前写好的250封书信是如何穿过二战的硝烟将作者生命的天宇高高撑起的真相之后,方才领悟到母亲的独一无二。而我,似乎打懂事起就明白了,我所知晓的每件与我有关或者无关的、寻常的或是不寻常的、我喜欢的或是不喜欢的、由母亲担任主角或是配角的事情,无一不在显示着母亲的独一无二。我庆幸我能够在母亲还健在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点。
想着一直不敢轻易写母亲,因为觉得总是写不好母亲,因为觉得母亲之仁,仁于山,母亲之智,智于水。这样的母亲,我如何写得了,又如何写得尽,写得好……
母亲的身高已经不足1米50了,我却时常对自己说,我得仰视我的母亲。记得去年春天,为母亲写下了《未曾说出的那个字,就这样刻在了心里》。一年过去了,那个字,依然没能从我唇边滑落。但是我明白,即便我从未说起,那个字也早已刻在了母亲的心里。
寻常的母亲,总会在一个又一个瞬间,让我猝不及防地流泪,让我不得不提笔写下一些文字,在我生命的年轮上,留下一些不寻常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