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才黄的春天,浙东宁绍,朱自清先生走在从驿亭向春晖的一条狭狭的煤屑路上。
初春的白马湖湖水清清,山光水色,排空送翠,远远传来几声鸟的鸣叫十分清丽。朱自清在拂面的春风中不觉有些心旷神怡。他踩在细细碎碎的煤屑路上,惬意之间他感到心中有一种格外清新和喜悦。
这是1924年的春天三月,这一年,朱自清26岁。
自从4年前在北京大学以优异学业提前毕业至今,算起来,朱自清已在浙江一师、上海中国公学、浙江六师、温州十中以及宁波四中等地辛苦游转奔波,教书为生。
走在路上,这位祖籍绍兴的文坛名家想起来竟感到与上虞有颇多缘分。记得当年毕业时北大校长蒋梦麟亲笔推荐他去浙江一师,其校长经亨颐先生就是上虞人,现在又正做着春晖校长;在上海中国公学和宁波四中执教时,与他性气相投交往最多又年长他12岁的夏丏尊先生也是上虞人。
这是朱自清第一次来春晖。家累太重,作为兼课教师,他在宁波四中和白马湖之间穿梭往返了整整一月,实际在湖畔传道授业仅仅半月。而短短十五天却给朱自清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对宁静生活的向往和回归,朱自清已觉与春晖甚是亲密。在《春晖的一月》中,朱自清写道:“美的一致,一致的美;真诚,一致的真诚;闲适的生活。这是春晖给我的三件礼物。”一种回归自然的文人喜悦,一种挣脱繁嚣羁蹇的心灵自由,时时激起他对白马湖的赞美热爱之情。
其时,江浙军阀战火频起,朱自清先生在温州的家眷一家五口惶惶不安,朱先生瞻前顾后心无宁日也在常理之中。直到这一年秋天,夏丏尊先生再次延请朱自清到春晖作专聘教员,朱先生一家才终于在静静的白马湖畔与丏翁的平屋一墙之隔结庐为邻。
老友夏丏尊喜爱花木,讲究摆饰,壁上有书画,布置井然,朱自清极喜到平屋里观花品画,在花旁喝酒。多年以后,朱自清在其一篇《看花》的散文中提到:“白马湖住了不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爱花的嗜好。”后来他写出天下传闻的《荷塘月色》名篇,这与他从上虞春晖带去的嗜花习惯该是有极深的渊源。
夏先生为人正直友善,夏夫人烧得一手好菜,平屋里常有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等聚在一起,饮酒畅谈天地书画时局玄理。朱光潜先生后来成为一代美学宗师,一个不容忽视的与上虞密切相关的历史事实,就是他在白马湖畔受夏丏尊、朱自清两位先生的鼓励才走上这条路的。
有青山绿水为伴,有良朋益友为邻,性格内向的朱自清在春晖找到了一个文人的精神家园。这位北大哲学系高材生国文课上得极好,在“五四”民主革新精神浸润的春晖园,朱先生不用统编的教材,不教“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而十分注重对学生进行全面的人格培养。一次在课堂上讲到诗与酒的关系,平常喜欢喝酒但酒量不大的朱先生仰起头来说:“饮酒到将醉未醉时,头脑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和快感,脑筋特别活动,李杜所以能做出好诗来。”说到这里,朱自清方方正正的脸庞又突然严肃地看着全班同学,他用不甚好懂的扬州话缓缓说道:“可是你们千万不要到湖边小酒店里去试啊!”
红学家俞平伯先生是朱自清的同学和挚友,他在1924年春天的春晖园听了朱自清的课后,说学生颇有自动之意味,胜浙江一师及上海大学,并感慨道:“固属春晖的学风如此,而老师的教法亦不能无关。”
如果没有1924年冬天黄源的乌毡帽事件,春晖的校史很可能重写。朱自清在次年春天给俞平伯的信中说:“春晖闹了风潮,我们彷徨了多日,现在总算暂告结束了……约略言之:学生反对教务主任而罢课,学校提前放假,当局开除学生二十八人,我们反对而辞职。”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深深喜爱白马湖的朱自清又陷入了苦闷之中。上世纪20年代风云变幻,这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学者,最终没在春晖园实现自己的憧憬和理想。
辗转彷徨之际,他接到了俞平伯的来信。1925年夏天,朱自清走过那条湖边小路,踏上驿亭小站,匆匆赶往京城清华园而去。而一年的春晖园生活,却成为这位中国现代散文大师一生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白马湖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