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凯
何止十八弯!何止九连环!
人还没有达到凤阳山巅,已经被弯曲盘桓的山路转晕了头。
狭长的公路在峭壁巉岩间盘旋爬升。这条马路似乎就是由连绵不断的拐弯连成,首尾间隔不过十余米的车子随时都会在峰回路转中消失,又突然出现在对面的山头,让你惊诧这里的山路是否如同泼墨,断断续续地贴在山壁上。这就是八百里瓯江源头的凤阳山给我的见面礼,海拔1929米,“江浙第一高峰”。
不过是下午三点的光景,天却阴沉沉,刚上山时的明媚阳光在山脚止了步。愈往上,雾气愈浓,不觉地,雾气转为瓢泼的大雨,迎面倾倒而下。本来险峻的山路更加难行。在检票口,一位穿着厚厚棉大衣的后生向我们跑来。我吃了一惊,这么冷?谁知刚闪过这个念头,车窗上就劈劈啪啪响成一片,“下雪粒了!”来到这里,我算是领教了山顶的寒冷。这种冷透彻身体,骨骼在激泠清新的空气中似乎要格格作响。山雨凄迷中,人蜷缩着,愈显单薄。所住的山庄没有空调,因为即使是夏季,这里最高温度也不过28摄氏度,所以房间里面只是准备了电热油汀和电热毯。夜阑人静,寒气随着窗外淅沥的雨声隔墙袭来,我只好依赖着电热毯,度过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倒是幸运,天气转晴。为了贪图景致,清晨五点半,我就硬着头皮,裹着厚厚的衣服,一个人沿着山间的小路走去。结果惊奇地发现,山泉在低洼处结成一层薄薄的冰。崖壁上、树枝间,都挂着冰凌,二尺余长,如同宝剑倒悬,晶莹透亮。路边的泥土覆盖着厚厚的霜刺,好像水晶,在黛青的清晨折射着幽冷的光。
这座位于丽水龙泉的高山,峰顶黄茅尖因为天寒,几百米范围内只是遍长低矮的茅草,但是之外,植被却异常丰富,从落叶常绿阔叶混交林、亮叶水青冈、高山矮曲林、山地灌丛,不一而足,构成了一幅立体的原始植被景观带。
走在瓯江源宁静的小径上,大片的冷杉遮蔽天日,黄山松、山茶亦是森森。路上扑满了软软的松针,大如手掌的山茶花掉落一地,可是花蕊金黄,花朵依然红艳。大峡谷中的绿色让我迷失,草木盘垂其间,映荫溪色,不知道长于山中何时,也不知道老于山中何时。有一种尖萼紫茎,见所未见。枝叶已经凋零,然而枝干如同煮熟一样,通体金红,在万绿丛中分外耀眼。树根如同章鱼,紧紧地抓住石壁,露出遒劲的经脉。别处的大山都是拔地而起,但是凤阳山脉不是。连绵的山群更让人感觉是天神突然在天地间用鬼斧劈开,然后齐刷刷地倒向了两边,山势险峻,大自然好像被尖锐的线条肢解开去,只剩下山谷底的一条白练逶迤而去,似乎是柔和地涂抹上了一笔底色。徐霞客在《游雁荡山日记》中说:“望雁荡诸峰,芙蓉插天,片片扑人眉宇。”
山中回荡着轰轰的声响,我不知道是不是山涧激荡的回音。嘹呖的鸟声不时随风而来,倒是为涉目成趣的景致增添了几分清响和幽静。山庄边上有个“吴公庙”。红墙黄瓦,高挑的檐角,很有闽南的地方风格。里面供奉着当地种植蘑菇的先祖吴三公。吴三公又名吴昱,因兄弟排行第三,被菇民尊称为吴三公。这位生活在宋高宗建炎年间的先人,因为创制出古老的砍花法和惊蕈术,为贫穷的山区菇民寻找出一条良好的生存途径,而深受当地百姓的爱戴和尊敬。在现在丽水的龙泉、庆元、景宁一带,到处可见或大或小的“吴公庙”,吴三公成了当地的保护神。这类祖师崇拜随处可见,如医界崇奉华佗、药师崇祀神农、豆腐店祭刘安、商人奉关公、木匠崇鲁班等。将所在行业里最有成就的一个人物神化成为人格神,成为自己的榜样,有时候倒可能更多在于提升自己,从而获取力量,说到底也许是一种精神崇拜吧!
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都是我喜欢的。虽然我不能像鸟居龙藏一样,既饱读诗书,又“行行重行行”,在旅行中作考古学、人类学、民族学的调查,但是每到一地,在饱览景色之外,我总喜欢往寺庙以及帝王和当地名士的陵墓跑。在我看来,这两者往往是当地人文历史的集中体现。房龙在《世界地理》中曾经说过:“历史是地理的第四度,它赋予地理以时间与意义。”寺庙与陵墓,常常就是具体的历史。
在凭吊中发思古的幽情,有时不免伤感,更多时候则是疑惑。看护吴公庙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大爷,有些耳聋,为人却热心。他告诉我,庙里除了供奉吴三公,还有刘伯温。这位明朝的开国功臣出生于当时的青田,所以又称刘青田。刘伯温不求名利,不以功臣自居,一再谦让,然而最后还是遭受丞相胡惟庸暗算,于65岁年龄上死去。刘是智者,这样的结局,不知他在当年出山的时候是否预知。这让我想起范缜在《答竟陵王书》中的话:“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 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一生遭际,是否在风起时候就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