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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甘肃天水，向北行驶，沿途皆标准公路，宽阔而平坦，间有高崖崩塌，造成短暂停车。雨后的大西北，此乃题中应有之义，不妨事的，现场转瞬就会清理完毕，继续通行。唯道旁之景色，倏然变化，离城益远，浓黛益稀，裸岩泛滥，黄土触目。须臾进入一处河谷，左边是山，右边是水，水那边又是山，天工开物，山川并行而不悖。忽见道旁指示牌，前方有一站是“街亭”，一个激灵，想起马谡失街亭的往事，也是憾事，恨事。马谡充其量只是足球博士，让他指挥球队，和功勋教练司马懿对垒，焉有不败之理？这是诸葛亮的败笔：“用人不当!”说不清是史实，还是演义？马谡的失败反而进一步垫高了诸葛亮，一出空城计，千秋万代名。

　　大地湾在秦安，属天水市管辖，路不远，移时便到。

　　大地湾傲立于世的，是它的高古。国内古文化遗存，按年头排列，安阳殷墟离我们最近，约3000年；偃师二里头稍远，3500—3800年；广汉三星堆，2800—4800年；余杭良渚，4200—5300年；赤峰红山，5500年；泰安大汶口，4500—6400年；西安半坡，5600—6700年；渑池仰韶，5000—7000年；余姚河姆渡，6500—7000年。再往上溯，就要数大地湾了，距今约5000—8000年，在新石器以来的文化链条上，仅晚于舞阳贾湖，比新郑裴李岗、武安磁山还要稍稍领先。

　　大地湾的核心是文化。遥想八千年前，混沌初辟，草莱未开，文字犹未孽乳，青铜尚未问世，炎帝、黄帝的传说还未结胎，尧舜禹的故事还要等上四十个世纪才会口耳相传。但是，大地湾人站出来了。大地湾人采集、种植了最早的旱作农作物——黍。“民以食为天”，大地湾人撑起的就是天；大地湾人制造了最早一批彩陶，那价值不亚于后世的青铜白铁；大地湾的彩陶同时伴有十多种彩绘符号，有人认为是中国文字最早的雏形。有这三项最早，大地湾人足以在上古睥睨四方，傲领风骚。

　　步入陈列馆，我一眼看到的是一只陶制三足钵：敞口，浅腹，圆底，口沿外侧涂一道鲜明的彩带，大小相当于家庭常用的火锅。若问：它为什么是三条腿，而不是四条腿，六条腿，八条腿？这问题，你听了或许失笑，我却是极为震惊。三足而立，在我看来，这表示大地湾人的思维高度。老子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段话，注家多以阴阳化合而产生万物作解，我则作别论：古人对数的认识，是始于一，进于二，而飞跃于三的。一是原始，二是进化，三是圆融。此钵凭三条腿支撑，说明当时的人们已经有了明确的数学、力学和美学概念。

　　如果说，陶是步向文明进程的重要一环，那么文字，则是文明的载体和灵魂。陶和文字，在上古常常合二而一，试看“陶”字的金文，就活像了一个人在握着杵躬身捣泥。橱窗里展有一期和二期出土的陶符，看上去，和西安半坡出土的陶符极为相似，有些甚至和今天仍在使用的彝文一模一样。更有甚者，其中一个“十”字形符号，又一个“个”字形符号，和我见过的印度史前陶文，竟然如出一辙。印度和大地湾相距万里，加之山阻水隔，交通不便，说上古人就有联系，未免牵强，但它至少反映了始祖母辈思维的某种特征，给专家们的研究留下更大空间。冷不丁地想起了郭沫若，他去世早，没能见到大地湾陶符问世，他只见过半坡的，郭沫若曾针对后者指出：“刻划的意义至今虽尚未阐明，但无疑是具有文字性质的符号，如花押或者族徽之类……可以肯定地说就是中国文字的起源，或者说中国原始文字的孑遗。”郭沫若是公认的古文字学权威，他这番话，经常被人援引。

　　大地湾四期发现了宫殿遗址，这又创了一项国内考古之最。现场在一处山前台地，依山傍水，总面积达420平方米，分前厅、主室、后室、左右侧室与门廊，在5000年前的古代，绝对是崇乎焕矣，挺拔壮丽。主室足有130多平方米，那就是上古的大礼堂，地面由混凝土铺成，其化学成分、物理性能、抗压强度，都相当于今天的100号水泥。大地湾无疑具有王者气象。四期同时发现了绘画，这也是划时代的标志。年轻时，我在长沙待过，那里出土的楚国帛画，构图为人和龙凤的，曾轰动世界。这儿的画呢，资格更老，起码要早两千多年。五千多年前的古人如何尝试艺术？看，这是画在白灰地上的，长宽约等于四尺整纸，颜料为炭黑，效果似泼墨写意，图中，左右各有一人，似猎，似舞，装束、姿势皆不可解。你我都不能回到从前，只能以今人的眼光揣测古人的动机；揣测而难有定论，权且把它视作先民的《国风》。

　　在旅游纪念品部，同来的一位女作家买了一只人头形器口彩陶瓶。与青铜器相比，陶器天然属于母性，何况塑的又是一位小姑娘，脸庞呈瓜子形，五官清秀，额发齐整，瓶口设在人像头顶，瓶身绘有三列由弧线三角纹和柳叶纹组成的黑彩图案。这是仿制品，原件出土于1973年，据考，属距今5600年前的遗物。或许制造者也是一位身着花衣的小姑娘，这幅瓶绘，就是她灿烂青春的自我写照。

　　（二）

　　且说上世纪初，神州掀起一股“疑古”思潮，三皇五帝固然归于神话，一笔抹杀，就连与尧舜并称，治水事迹家喻户晓的大禹，也被说成“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也就是虫，这是著名的案例。谁知到了世纪末，改革开放，拨乱反正，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古代的人物，举凡有点知名度，且跟本地区有点瓜葛的，又都一古脑儿地被从故纸堆里请了出来，为他们立庙修祠，雕像勒碑，当作神仙一样地供奉。

　　天水供奉的是伏羲和女娲，这都是传说中的人文始祖。我们到达天水的当天下午，就被安排瞻仰伏羲庙，隔日又去卦台山，据说是伏羲创绘八卦之处。女娲，则另有遗址、遗迹，未及游览。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天水已举办多次公祭羲皇（伏羲和女娲）大典，搞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说天水是羲皇故里，根据是什么？我曾向主人请教，答案可概括为：一、从文献，唐朝人司马贞在《补史记·三皇本纪》中说，伏羲生于成纪，据考，古成纪就在今天水一带。又，民间传说伏羲和女娲是兄妹，既然是一家子，籍贯当然也在一起。二、从考古实证，大地湾文化遗存，恰恰印证了羲皇故里的传说，不是捕风捉影，而是有案可稽。这是口头的说法，书面材料当会更加详细，严谨。在今天，人一旦有了某种魅力，即使是渺兮茫兮，谁也没看过，自然更说不清楚的老祖宗，都有可能成为天下争抢的文化符号。且看神州大地，目前打出伏羲、女娲牌的，或说是其出生地，或说是其活动区，或说是其安葬乡，不下数十家。抢个子啥嘛？谁都晓得，这不是单纯的寻根问祖，寄托情思，而是要借祖宗之灵聚拢人气，振兴地方经济。看来，老祖宗的担子委实不轻!    

　　8000年前，大地湾一定是水草丰美，鱼鲜羊肥，否则，老祖宗不会选择在这一带安家。可是，几十个世纪过去，大地湾的文化却陡然没了下文（河姆渡、良渚、三星堆等也都是如此），这真是莫大的遗憾。先民转移去了哪里，又是为何被迫离开家园？难道在5000年左右的上古，大地湾一带已沦为荒芜，荒凉，逐水草而居的先民不得不扶老携幼，倾巢而出，义无反顾地迁徙他乡？

　　后人只能慨叹：这是上帝的重新洗牌。来天水这几日，在各种场合，听多位主人介绍同一则新民谣：“三十年历史看深圳，一百年历史看上海，八百年历史看北京，三千年历史看西安，八千年历史看天水。”前面几家城市和年代，版本略有出入，末尾一句“八千年历史看天水”则掷地有声，一字不差。显而易见，前面都是铺垫，末句才是重点。难为他们煞费苦心，编出这则“广告词”，这无疑是天水的“文眼”了。主人说完这番话，照例是很自豪的。我承认这创意不俗，它叫得响，但凡事都有另外一面，三十年的深圳，一百年的上海，八百年的北京……如果让游客或投资者自主选择，他们会选择谁？毫无疑问，年头长短不是主要依据。游客也好，投资者也好，他们不会单纯把玩历史，他们更看重现实。现实是，八千年，搁在哪儿都是沉重而可怕的负担。    

　　大地湾需要唤醒的，是始祖母始祖父辈横空出世、舍我其谁的气概，以及巧夺天工的灵慧……

　　（题图：连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