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力汀被恶梦惊醒时,墙上的闹钟正指向2007年12月30日凌晨3时10分。梦里一只大狼狗张着血盆大口向他猛扑过来,可他却怎么也逃不快……
贺力汀坐起来,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时,才发现内衣全汗湿了。不知为什么,过去“住”在嘉兴乌桥港桥桥洞底下半年多,每天都睡得很踏实,可自从搬进好心人提供的免费住房后,他每晚都会做恶梦,梦里老是出现流浪日子里的惊险时刻。
想到老板明天要他交出一家银行办公楼景观树的摆放方案,他翻身起床想修改一下“作业”,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对着草稿在发呆。银行离贺力汀实在太远了,流浪时,他口袋里钱最多的时候,不过十多个钢镚,他和银行的关系,就是曾在杭州那个著名的“流浪者之家”——体育场路建行门口台阶借宿。那个晚上,他根本不知道银行里面到底是什么样,更谈不上景观树怎么摆。
“我可能真的干不了这份工作,不是我不努力,而是流浪日子太久了,让我的生活与现实隔得太远太远了。”贺力汀把自己的想法写在本子上后,准备找时间写进自己的博客里。之后,他用被子蒙上头,可思绪越来越清楚。要去和老板辞工么,可我又该怎么说呢?他越来越无法入睡,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
今生注定要流浪?
那是1996年底,在无锡打工不着,还带着一场重病回了家后,父母就对贺力汀彻底失望了。初中毕业后开始出去打工,贺力汀几乎没有一分钱积蓄,那一次再伸手向父亲“借”了路费。出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打算,不做出点成绩,再也不回老家了。
可出门不久,贺力汀就被一位广东潮州人骗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为了找到这个人,他一路追到雷州半岛,结果一无所获。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他步行回到广州,那一天正是大年三十除夕夜,漫无目的地坐在广州火车站边的天桥下,他感到四周的喧闹突然离自己很远。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已部分远离了这个世界。
年后,他开始沿着铁路线漫无目标地走下去,路边的破屋、铁路桥的涵洞,都成了他的栖身之所。到嘉兴时,已经是春暖花开的阳春三月。第一次感到自己走得累了,他就住在嘉兴东站附近一个废弃的防空洞里,之后3个多月,他白天看看书,晚上去捡垃圾。
后来,他北上山东、河南,南下福建、广东,与以前四处打工不一样的是,他信马由缰地任由双脚带着自己走,哪里累了,哪里就是自己的家。这中间,为了生计,他也多次去打工,但最长的打工时间都没有超过半年,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不合群,几乎无法与人交流,唯一的慰籍是从书本中寻找到一点属于自己的快乐。
流浪成了贺力汀生活的全部,他发现这其实是自己最适应的一种生活方式。他知道这并不光彩,但他感到无法自拔。
博客让他有了网上的“家”
10年没有回家了,去年贺力汀回到南昌的哥哥家过了年,后在家人的帮助下,他在某高校的咖啡厅找到了一份厨师的工作。
空闲下来,他走进附近一家网吧,那是他第一次触网。网络上的流浪,也让他始终找不到一种归属的感觉,在一名大学生兼职的网吧管理员帮助下,他建立起了自己的网络个人博客,那一刻起,在网络上他第一次有了“家”。
他为自己的博客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彬彬格奥”,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但现实却不如意,1个月后,他失去了工作,又来到嘉兴流浪。
白天桥下光线好,他几乎都在桥下看看书,随便什么书都行,晚上他才动身到市区捡垃圾,吃的用的全是靠卖废品得来的。大多数的时候,饭菜都是从垃圾桶里淘出来后,回来再生火热一下。
上网对于贺力汀来说,是一种奢侈的消费。网吧老板给他办了张卡,后半夜起包夜只要10元钱,比其他人省下2元。攒下10元钱,贺力汀大约需要10天的时间,所以他基本一个月才上得起一次网吧。而让他感到最开心的事,就是能把自己流浪生活中的感悟,变成文字输进“博客”里。
在此之前,贺力汀的博客点击量可以忽略不计。从网址上可以猜到这名博主的真名:贺力汀(heliting),他的ID叫“朝骘”。开博的日期是去年3月31日,至今,博文也不到50篇。
他的博客主要抒写自己的心路历程,有诗歌、散文,也有小说,其中不乏一些自我励志的文章。他常常在博客中鼓励自己:不要逃避生活中的苦难。
“在网络里,我是一名才华横溢的作家,在生活里,我只是一个靠捡垃圾为生的流浪汉。”贺力汀说,网络与现实身份上的巨大落差,也让他对博客倾注了更多的感情。出于对他博文的赞赏,贺力汀险些收获了一位女博友的爱情,最终他还是退缩了。
网络蹿红“流浪汉”
正是由于贺力汀的特殊身份被当地晚报报道后,他的博客开始迅速蹿红,点击量在一周内由7000多人,迅速上升到如今的7万余人次。
南湖晚报的记者李峰清楚地记得,在接到热线报料后,他骑了半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才在桥洞下找到贺力汀,那是快中午时分,贺力汀一个人坐在河边看书,身边全是垃圾。
“他对我很排斥,即使我假扮成民政干部,也让他提不起精神,他坚持赶我走,说他不需要任何帮助。”李峰说,打动他的是贺力汀在他临走时说:“你可以上我的博客了解我。”
流浪汉居然还有博客!李峰说,回到办公室后他登陆了贺力汀的博客,发现这个人的文采其实不错,特别打动他的是一篇文章里他写道:有时我蹲在街角冥想,或许某天有一束探照灯光照射到我,并照亮我的前程,让我走出困境。这一点说明,十多年的流浪生涯并没有让他丧失上进心。
李峰后来也见到为他向新闻媒体报料的那位52岁的菜农徐福兴,老人至今也闹不明白什么是博客,他说当初打电话给报社,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古怪,想帮帮他。他在桥洞里已经住了半年多时间,每天要看书,与其他捡垃圾的人有点不一样,他睡在老人的菜地边,也从来没有动过一棵菜,有时,小伙子还帮助干点农活。
无论是网络上,还是现实中,人们对于凭着一个博客就能迅速蹿红的贺力汀,态度分成两个明显的阵营。一名网友发帖说,从“收破烂的诗人”高原,到收废品的张少言和文学院教授王珂的惺惺相惜,再到如今的贺力汀流汉写博,似乎流浪汉不是流浪汉,他们要么就是藏龙卧虎的隐者,要么就是一心向下的苦行僧。其中不无网络特有的非主流审美造成的扭曲。也有网友从贺力汀身上解读出“不抛弃不放弃”的生活影像,并放眼贺力汀之外更广大的边缘群体,认为社会应该更宽容,给予他们更多的机会和帮助。
同样网上的批评者,也不绝于耳。有人认为贺力汀的幸运缘于网络时代宽松的成名捷径, 35岁的他,甚至不能自食其力,何谈实现人生抱负。也有人对他的文章质量提出了严厉批评,认为不过是无病呻吟罢了。
盛名之下的两难选择
几天前的一个雨夜,当记者与贺力汀站在嘉兴城北路边的一处屋檐下聊天时,开始他长时间的沉默,让记者明显感到成名之后的贺力汀,其实并不快乐。
“我的研究方向是‘文化哲学’,与我现在所从事的文员工作并不对口,我心里明白。”说完这席话时,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工作让你很不开心?”记者试探着问。“我做不了这份工作,我其实不需要人怜悯和施舍,很快我还会选择流浪。”贺力汀的话让记者感到很震惊。
贺力汀说,自己现在已经把博客上的留言功能暂时关闭了,因为上面留言的人实在太多了,而记者浏览这些留言,发现更多的人是庆贺他的新生,鼓励他努力工作,抓住难得的机遇,也不乏有人对他的博客初衷的质疑。他说,看着这些帖子,自己的心很乱,理不出个头绪来。
“刚开始是同情多于欣赏,但工作后我才发现对流浪十多年的贺力汀来说,刻板的上班作息时间可能是一种折磨,但在公司里不可能有特例。”嘉兴大运河景观有限公司负责人沈建平认为,贺力汀除了工作能力需要提升外,他现在还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来适应社会,他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他是一个幻想多于行动的人,如果不彻底改变,他肯定无法适应社会,最终还是会再次被社会所抛弃。
一位在车站里卖报纸的江西人周玉兰对记者说,她从报纸上知道贺力汀的事后,她心里其实也有好几个问题想问他:为什么在外流浪十多年都不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