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时代，我在江苏常熟打工，对翁同龢故居、虞山公园、琴湖、方塔、沙家浜等人文圣地，有所了解，心向往之。没钱没空，也就没去。之后，我到了浙东这儿，隔了千百里路，过了十又二年，心思至今未了。

　　当年，我所能去，所爱去，所常去的地方，是位于市区泰安街的一个小书店。它约十几平方米大，三面是书橱，靠街的窗开放着，列出一些报刊供读者挑选。

　　有天晚上，我步入书店，问：“有《小小说选刊》吗？”

　　店老板约四十岁，长方脸，坐在店内，见我进来，便举眼打量：人瘦瘦的，个子小小的，眼神怯怯的，脸嫩嫩的，上衣（一件很不合体的西装）却大大的，手上、脸上和头发上统统是红油漆和白水泥。

　　“你也喜欢小小说？”他反问道。

　　他很惊讶，又提出一些问题——大概都是小小说名家，问是否知道？

　　我一时答不上。

　　“那么，你还很嫩呢！”交谈中，我提起几位常熟作家，他便夸我，初来乍到就熟悉当地情况，并告知我所说的人物中，一位作家前辈是他老师，一位报社编辑是他朋友。我请他引荐一下，以结识这些前辈。他答应了，很爽快，并叫我写好文章后，就拿来给他，他可帮我修改。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时为1995年春季，我刚刚走进16岁的花季，到常熟才半年时间。当时，我们一块打工的人共有七八个。天亮出门，白天做事，晚上酒足饭饱后跟东家说声“跑哉”，两三人共骑一辆自行车，嘻嘻哈哈，结伴而归。现在想想这很有趣，像老歌《洪湖水，浪打浪》所唱的：“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自此以后，我却独自开溜了。我从黑黑的市郊藕渠村出来，穿过一排明亮的路灯，大步奔向泰安街，进了小书店；看完书后，揣着一张报纸或一份杂志，沿着闪着灯火的河水与道路，兴冲冲走十多里路，回到住处。

　　有一回我刚进书店，他就说：“小鬼，瞧你的手，都是油漆和裂缝，像老头的手一样啊。”我当年听了这话无动于衷，而今想起却要潸然泪下。那几个月，我见了他十几次面，每次十几分钟到半个多小时。我很幼稚和内向，写不出什么文章。故而，每回见了，我站着翻书，他坐着看店，偶尔交流几句。我们之间的交往，大概如此。就在这年五六月份，我要回老家，且决定不来了，走得匆匆忙忙，也没和他打招呼。

　　当初我离开常熟，如徐志摩再别康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少年理想像个花瓶，刚摆上窗台，让风一吹，哗啦碎掉。哪知道，回家搞完农忙“双抢”，跑到浙江才两三个月就回想常熟了。在他乡怀念故乡，是人性；在他乡怀念他乡，是神性。如今十二年过去了，我已长大，不再像当年那般动则流泪高歌，但这种要命的乡愁也随之成长，日益深刻。

　　去年农历腊月，我趁回家过春节之际，绕道行至常熟，作短暂停留。

　　晚上，我来到泰安街。

　　他依旧坐守书店，见我走进，点点头，说：“好久没来了啊”；　又说：“两年不见，你个子长高了。”

　　我故作惊讶道：“你还认识我？”

　　他说：“你啊，就是过了三十年以后来，我还会认识的。”

　　（二）

　　美国城市史学家乔尔·科特金（Joel Kotkin）在《全球城市史》一书中认为，一座成功的城市应当具备三个要素：繁忙（busy），安全（safe），神圣（sacred）。

　　这些年，我生活在城市，幸而拥有这三者。

　　所谓繁忙，是我辈的生存之道；所谓安全，我少小离家，多年在外，早已学会保护自己；所谓神圣呢？我自然有的，但不是来自寺庙和教堂，而是来自书店——从这里，我保持着对人生的信仰，对知识的执著。

　　我们的城市，可游可玩和可亲可爱之处甚多，风景这边独好的，唯有书店。如果说，有城市处就有书店，那么，有书店处就有我。看，余姚的余姚书城，宁波的新江厦书店和东门口新华书店，有我的脚步；杭州文二路的新华书店，北京东单和西单的新华书店，上海火车站附近的外文书店，有我的身影。

　　大书店往往雄居闹市，很气派，很开眼界。小书店则隐于街头巷角，很安静，很可爱，亦是书生必到之地；店中的老板，大都是读书人，亦有可学之处。长期以来，书店是我获取学习资料的唯一来源。后来，我虽常从大学校园中得到课本，从网络中查找信息，但逛书店的爱好，仍一如当初。十余年来，我所买的，所收藏的，所积累下的书籍，包括文学、哲学、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等，已有一千余册，把我房间里的桌子、柜子、床上占得满满的，把我在异乡的夜晚、星期日、岁岁年年的青春变得丰富、快乐而充实。

　　渐渐的，我在书店里长高了，在书籍中长大了。我进了北大校园，拿了浙大文凭，有了一大帮大学朋友，写出了一大堆文章，接触交往了一些学者、作家和文化人。今日之我，乃昨日之我所设想的、造就的、变化的。故而，我总结以往，便魂归常熟，回到泰安街，念起老友——小书店的老板。固然，我当年并没有跟他学到多少知识，但他在我初涉人世时，所给予我的影响、激励和引导，关心、爱护和培养，使我绽露出的天性得以健康成长。

　　

　　［作者简介］ 王辉，安徽省安庆人，初中毕业后便外出打工，１９９５年来浙江宁波。通过自学考试获得大学证书，曾荣获“余姚市十大优秀青年”、“十大优秀新宁波青年”。至今共写下２０多万字作品，系余姚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