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什么时候最美丽?
做新娘的时候。
中国古代哪里的新娘最美丽?
可能是江南。
浙东大户嫁妆,号称十里红妆。那是绵延数里的朱红——所有的抬杠、箱屉、轿子、用具,一概漆成朱红。朱红,即朱砂涂染,再点染24K的纯金。而朱砂本身的价格也相当于黄金的1/3。
那十里朱砂、十里黄金,铺就了婚礼的红地毯。每一根漆成朱红的杠,抬着朱红的箱,抬着朱红的抽屉,里边满装着朱红的描金盘、梳头桶、百宝箱、八宝盏、惜花篮、茶壶桶、娘家篮、帖盒、祭盘、粉桶、套篮、洗脸高脚架、洗脚红脚椅、洗澡浴香盒、八方平安桶,一生一世也用不过来的什物、首饰、被子和衣服。一生一世的衣服还能都准备好?现在是女孩穿衣服,今年流行的明年可能就不时尚了不穿了。今天买今天穿的衣服。越有钱越是眼睛盯着时装发布会。古代没有信息流,十几岁的时候把几十岁百儿八十岁的服装都准备好了,那才是显贵。
十里朱红,最金最红的,当然是一抬花轿了。层层细雕,道道描金,好像一只金碧辉煌的宝盒。想像中宝盒一打开,仙女飘出来,魅力四射,流光溢彩。不不,花轿里的仙女知书达理,只能莲步轻移。金莲三寸,那是身份的象征。大户人家的小姐房里,有至精至美的小巧玲珑的缠脚架,架上有两个手铐似的圆洞。两只脚伸进去后,大人就用长长的缠脚布把两只小小的孩儿脚缠到永远只能三寸长。宁波有句话,叫: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我看到过一张三寸金莲的照片,是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里边有个馆叫:第一眼看中国。我在英国看到中国封建社会对人从身体到精神的压抑、摧残,觉得洋人看到这方土地愚昧至此自贱至此,怎么不想伸手掠夺一把?
十里红妆,绵绵延延,我怎么也看不懂的,是马桶在前。古时如果生女,可能立即把女婴溺死在马桶里。我看到一个匾,匾上有四个字:则百斯男——一百条规则都是为男人而立的。女人是不算数的。
看浙江一带人家的婚房,最吸引眼球的当数婚床,又称朱金千工床。宁波千工床一般分为前后两部分。前边设雕花柱架、挂落、倚栏、飘檐花罩,右边安放小橱一只,左边放马桶箱一只。后半部才是卧床,再一道雕花门罩、垂带,床三面围有雕刻或彩绘屏风,等于造了一个非常私密的房中房。床前两侧的朱红栏杆上,常常刻有对联。譬如这一副:意美情欢鱼得水,声和气合凤求凰。
只是,新娘进得婚床,坐上婚床,见到的丈夫或许竟是一个几岁的小儿郎。待长大后可能又嫌她太老,于是纳妾。宁波古时有诗曰:18岁姑娘9岁郎 夜夜抱郎上牙床 若非公婆双双在 你做儿来我做娘。
十里红妆的民间收藏家,叫何晓道。要说何晓道,还得从“刚烈第一人”的方孝孺讲起。
明建文帝师方孝孺被燕王灭门10族,也有逃走的,譬如他的一个姐姐。这个姐姐当时已经嫁给了邻村的何家。那村很小无名,方孝孺姐姐嫁过去以后,这个无名村就有了个无形中形成的名:“大姐何”。而这位何姓,就是何晓道的亲太公。
方孝孺的姐姐和何晓道的太公逃走4年后估计躲过了劫难,返回大姐何。大姐何周围有应、王、冯、赖4个村。旧时结亲,往往都是两小时的婚姻圈。大姐何的亲家,大都是应姓、王姓、冯姓、赖姓。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近邻、近亲告发了他们。官方派差役来抓他们,那差役当年哭方孝孺哭过三天三夜。他想法“欺上瞒下”没杀他们,充军了事。
充军16载。16年后再回大姐何生下3子。不过,从此“大姐何”村有了村规:凡何氏子孙永不得和应、王、冯、赖4村的人结亲。直到1952年,破四旧讲团结指定一个何家女和应家人结亲,才破了这个规矩。
一个村规前后坚持580年。也许,因为这一带的人,都自小生活在骨鲠千秋的方孝孺的故事里。方孝孺死后,这里的进士觉得以方孝孺这样一身正气满腹文章的人都死了,他们又有何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于是都投河自尽了。
何晓道在摇篮里就听父亲母亲讲方先生的故事。上小学后,学堂老师规定必须上他的关于方孝孺先生的一堂课,这堂课一讲就是两个月!
课堂里的学生之一,就是潘天寿。
也许,有方孝孺的地方,就会有柔石,有潘天寿,还有何晓道。
上过中学的人都会知道宁海人柔石,学过国画的人都会知道宁海人潘天寿。至于何晓道嘛,得去过宁波,再去过宁海,再去过十里红妆这个民间收藏馆的人,才可能知道。
更可能还是不知道。
“面对这样的完美,我只能以哭交流,以哭相对!
我想起沙宝亮那首动人感人的歌《暗香》——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
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晓道说,古人是带着崇敬来做这一件件物品的。而我想,晓道是带着爱情来修复这一件件物品的。
他拿起一个朱红提桶:你看,这弧度这弯度像不像一个江南少女?这样一个提桶,是把一块圆木锯开,剖开,接牢。古代工匠很多不识字,也能算准,拼好,然后用两个手指头夹住一只铁刨子,把提桶里边刨光。你看,桶是实的,把是空的。虚为阴,实为阳,这样一只桶,上虚而下实,上阴而下阳,虚实阴阳交叉出一份妩媚和灵巧。桶外的朱砂有0.6毫米厚,所以桶的光亮不是浮在面上的,是藏在里面的,由内而外的,像珍珠。
于是,一只朱红的木质提桶,在我的视像里幻化成一颗红珍珠,又幻化成珍珠姑娘,娉娉婷婷地就要向我走来了。